關於疫情,我們記得的是什麼?
復常之後,世界看來回復正常,我們的生活也重回正軌。關於疫情的記憶漸漸遠去,一切彷彿從未發生。但是,這場瘟疫與當時的防控措施對社會的衝擊其實造成了內傷;它表面無礙,但卻不易復元。
3年疫情,澳門經濟受重創,不少澳門人與境外至親隔絕,疫情時及疫後的自殺數字都高企,而前年年底突然取消防控措施導致的死亡病例更是難以估算;以上種種,都是這個小城的內傷。如今,澳門媒體已很少深入探究疫情遺留下來的問題,但幸好仍有本地作家留下文字創作。李宇樑的《半張臉》是第13 屆澳門文學獎中篇小說組優秀獎得主,是難能可貴的疫情文學。
李宇樑既是小說作家,也是資深劇場導演及編劇。善於觀察社會的他一直孜孜不倦書寫各種各樣的澳門故事。幾年前,他的劇作《完蛋的bug》以警察、黑工及社運青年等幾個背景各異的人物交織出澳門百態,《狼狽行動》中則有買不起樓的年輕人企圖綁架地產商。他的作品常常有生動的社會群象,《半張臉》就着力寫出疫情下的澳門眾生相。
懸疑元素:密切接觸者
小說巧妙地利用「密切接觸者」作為劇情主線。在政府衛生部門工作的主角林思雨加入了臨時成立的傳染病控制中心,負責追蹤新冠感染者的密切接觸者。當他們的生活軌迹曝光,一些不見得光的關係就無所遁形,而林思雨亦意外地進入了他人的私生活,揭開了一個又一個的驚人秘密——閨密對她背叛,丈夫對她不忠,好友伴侶出軌,舊友被前夫威脅與性侵……
雖然小說沒明說故事發生在澳門,而是以M城代替,但林思雨在追蹤過程中輕易遇到熟人,這看來是戲劇性的巧合,但正正是澳門實况——在這小城,人際關係異常密切,無論去街市買菜或去看醫生,都很易碰到認識的人;當澳門人結友新相識,亦往往很快發現大家有共同朋友。
追蹤感染者的生活這個戲劇元素有雙重趣味。在現實中,這是疫情3 年的集體記憶。當時官方公布感染者的生活足迹有齊時間人物地點,這為疫情下異常苦悶的澳門人提供八卦話題。例如當時有一對年輕人染疫,男方表示某時段「與女友外出」,女方卻表示同一時段「與朋友出外」,後者沒承認前者是情人,這引起網友熱論兩人的微妙關係。可以用放大鏡細看他人的私生活,為不少人帶來偷窺的快感,也有人站在道德高地去批評別人的起居飲食與出行。
另外,這戲劇元素亦帶來了懸疑效果——某人為何是某人的密切接觸者?當他們的關係被揭破,小說主題亦被點出——我們在那個非常時期,看到人心與人性的常態。得知丈夫的謊言之後,林思雨感嘆「原來即使在沒戴口罩的年代,自己也未能看得清人的真面目」(頁236)。當人人的臉龐被遮了一半,人的真面目反而一一顯現,社會及制度的問題也浮上水面。
表面上平靜安逸的生活其實本來就暗潮洶湧,只是一切未被揭破——小說的這一筆很適用於一向被認為是和諧小城的澳門。林思雨本來有潔癖,為人循規蹈矩,生活也似乎美滿,她是某種澳門人的典型。但是,上天偏偏逼她親自去揭穿她身邊一直隱藏着的不堪與醜陋。作者提醒我們:別被表象蒙騙,睜開眼看清這個世界吧。
後設結構:誰正在書寫
《半張臉》主線是幾段親密關係的崩塌,同時亦旁及疫情下的社會百態:一個暫停上班的中年女人,在朋友家中打了足足14天麻將,將病毒傳了開去;一個有耍太極習慣的風濕患者往離島山上運動,遇到記者追訪,被質疑為何不留家抗疫,指摘她「害人害己」;巴士上,有乘客除下口罩向司機方向打噴嚏,嚇得司機頓時失控,釀成交通意外;賭廳生意一落千丈,有疊碼仔陷入經濟困境,以武力威迫前妻借錢;一間老店的好心老闆想讓員工繼續有收入,疫情下繼續開業,卻因為有感染者前來光顧而上了新聞,受千夫所指,店舖最後結業,老闆也走上絕路。
此外,小說還寫到網友的不理性反應、排隊買口罩引起的糾紛與罵戰,以及有人把病毒從大陸帶到澳門而令一群人染疫等等。這些大小事,都反映着澳門的不同面貌,包括社會風氣、公民素質、經濟結構及政策問題等等。
小說還有個頗具野心的「後設小說」格局:被公事私事困擾的林思雨正在寫一部小說,主角王成明是個創作人,他正在一間高級酒店向投資者講故事大綱,希望得到開拍電影的資金;而他構思的其中一個大綱,正是林思雨的故事。究竟,是林思雨正在創作,還是她本身是別人筆下的虛構人物?
這手法令整部小說疑幻疑真,真偽難辨,並提出問題——我們是在書寫,還是被書寫?這不止關於創作,還有更大格局的思考:在歷史大勢與政經大環境中,我們是否只是在他人編寫好的劇本中演出?人有自主性嗎?可以改寫歷史嗎?這一筆,令我想起多年前的暢銷書《蘇菲的世界》的結尾——本來是小說人物的蘇菲想衝出被書寫的命運,竭力掙脫自己在虛構世界中的被動狀態,企圖在現實中發揮作用。
本土書寫:機遇與困境
「這小城的人沒有觸感神經,對任何事情都無關痛癢、不在乎黑白真相,這注定了報業的無可為。這城市只活賭業。」在前作《血色迷宮》中,李宇樑尖銳地寫出他對澳門的看法。他的作品,無論是寫實還是荒誕、是惹笑還是血腥、是關於當下社會還是歷史舊事,統統是少有人書寫的澳門故事。作為疫情文學,他以《半張臉》再次寫出了澳門的特殊面貌,並提供一種有異於主流的論述。
澳門地小,卻有着獨特的歷史文化背景;過去20 多年急劇的社會變化,亦為創作人提供很多素材。但很可惜,最近頻頻傳來戲劇作品中止演出的消息:以變裝皇后的元素去反思美感標準的《造美之城》公演一天之後被文化局喊停;探討自殺問題的《我們一如既往的那天早上》在官方關注及社會壓力下取消演出;關注勞工議題的《勞動的人》原本獲選為藝術節節目,但後來亦被官方抽起。
過去10多年,無論是電影、小說、繪畫或劇場創作人,都交出書寫本土的出色作品。部分作品除了在本地受注目,亦在外面得到肯定,例如霍凱盛的畫作在意大利得到國際殊榮,電影《海鷗來過的房間》在香港獲獎。《半張臉》這部疫情文學再次證明了澳門作品的價值,它們應該得到更多的支持、更好的發展空間。
香港明報 | 世紀 | 兩岸 | 2024-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