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往深圳的船上了。這或許不是一個最好的決定,但是此時此刻的我,只想離開。

我看著小小的窗外,今天有霧,看不清對岸,正如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也看不清前方,太正常不過了。現在的海,不像小時候,天色澄明,四周也沒有那些五光十色、雜亂無序的建築物。或許該反過來感謝這片霧,讓我看不見那些叫人煩躁的糟心事。又或許,正是為了擋住那些擾人心神的東西,才會起霧。

漫無邊際地瞎想大半個小時,這才拿起手機來,給自己訂酒店。

早些年在北京,遇過不能接待國際旅客的快捷酒店,原來營業執照還有這許種類。據說,港澳台證件也算是國際旅客,訂酒店時沒注意,站在前台才被告知無法入住,我只得拖著行李在零下三度走了兩站地,距離不亞於從新馬路走到關閘。那時候年紀尚輕,只覺得這些意外為行程添了凄美,故作隨意地說起,像是為了千里迢迢見他一面而作出甚麼了不得的犧牲。不知道現在內地酒店是否仍然有若干個分類執照,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在旅遊網站打上“接待國際旅客”幾個大字。酒店訂好的時候,船也到碼頭了。我收好手機,把頭靠在椅背上,默默看著爭先恐後的人們。其實大家已經很有耐心了,沒有吵鬧、沒有推搡,但他們都不願意繼續困在這個船艙裡,急不及待要投奔自由的空氣和等待他們的愛人。我不急,船艙外沒有等我的人,而那些混濁不堪的空氣,也沒有自由的味道。

扭頭看向窗外,雖隔著霧,仍能看出天色漸漸暗下來。因為就在眼前,那些高樓大廈也依稀讓人辨認出輪廓。有些設計還是頗有巧思的,並不全然倒人胃口,只是我實在提不起勁去欣賞,沒看兩眼又扭過頭來。人潮散盡,我這才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往外走,剛好在乘務員來檢查之前離開了船艙。

站在碼頭門外,滴滴的頁面尚未打開,便有一輛的士停在我面前,裡頭下來別的旅客。我剛來,這旅客準備走,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前後坐上同一輛的士。如果他遺漏了甚麼東西在車上,回頭來找,說不定便能和我譜出一段偶像劇般的故事。心情越是不好,越是想東想西地想些不切實際的無聊事。那旅客沒有追上來,誰都沒有追上來,我很順利地到了酒店。

手續不繁瑣,只是前台接待人員的眼神有點複雜。我躺在床上盯著雪白天花板時才想起,手邊甚麼行李都沒有,難怪被盯著看。總得買點日用品,不如出去逛逛商場和超市,好提起精神。躺著躺著還是放棄了。頭也不回地自家裡跑出來,從南灣走到水塘,就是為了散散心提起精神,不料經過碼頭就神推鬼使進去買票,直接坐船來到另一個城市,還要選一家遠離碼頭的酒店,此刻我真被舟車勞頓折騰累了。再度拿起手機,無視微信右上角的紅點,打開餓了麼,挑了些日用品,順便買了幾罐啤酒、幾包零食,想了想,再點份外賣燒烤。任由手機放在桌邊充電,我打開衣櫃看了看,有浴袍,伸手拿起就轉身走進浴室。

從前心情不好才不會去想吃飯洗澡的事,坐在房間角落的地板上蜷著腿,抱著筆記本邊流淚邊默寫歌詞,從《習慣失戀》寫到《多謝失戀》,邊寫邊哼歌,活像MV裡的女主角,哭得梨花帶雨的。現在不會了,反正要哭,何不泡在熱水裡舒舒服服地哭呢?泡澡還能排毒流汗、促進血液循環呢!

我坐在馬桶上盯著浴缸看,過去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無論怎麼看,都不想刷浴缸,結果還是選擇淋浴。人果然是越長大越懶惰。他也是這樣嗎?懶下來了?懶得和我繼續演好那台相親相愛的戲嗎?熱水不急不緩地流下,水從臉頰流過之際,我以為我會哭,但是我沒有。我用雙手擦拭著臉上的水,越流越多,但都是水,沒有淚。渾身上下只有奔波後的疲倦,兩眼乾澀,沒有一點鼻酸。明明只有我一人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卻莫名地尷尬起來。我在期待甚麼?覺得自己不夠傷心嗎?對於哭不出來的自己竟有點失望。

隨意套上了浴袍,正用毛巾把濕漉漉的長髮包起來,門鈴便響起。外賣、啤酒、日用品,陸續送到。我默默打開袋子,把啤酒冰好、日用品點算一下,這才徐徐開始吃今天的第一頓,床頭的時鐘顯示晚上八點五十三分。

每回和他吵架,我最後都會奪門而出跑到遠方。往往不是甚麼大事,我只要冷靜幾天便會好。他也習慣了。這大概就是那些情感大師說的,兩個人之間維持一點距離,反而相處得更好。我正在努力,在我們同一屋簷下的過度親密中,找出平衡的距離。總不可能一開始就找到剛剛好的中間點,只能一時過近、一時過遠,一步一步摸索著。昨天過近了,今天便遠一些。

我咬下滿布孜然的肉串,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啤酒,又塞一份韭菜進嘴,默默咀嚼。有點不過癮,又翻出薯片來,配著燒烤一起吃。我很快便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真爽快。這就是一個人的快樂。我很少在他面前顧形象,該吃便吃,該喝便喝,但是在他面前我沒有打過嗝。不是刻意忍耐,而是,根本沒有要打嗝的感覺。想到這裡,另一個又長又響的飽嗝湧上喉頭,我放任它出來,伴著這股非意識可控的聲音,頓感身心都一陣舒暢。

吃飽喝足,把頭髮吹乾,穿上剛買來的內衣褲和睡衣,我半臥在床上看電視。拿著遙控按來按去,始終無法在網絡電視裡找到吸引我的節目。我不知道節目名稱,也不知道該看甚麼台,看著搜索欄手足無措。從前習慣順著1、2、3、4、5按下去,直至看到吸引我的劇情才停下來認真看,現在不知道從哪入手,便也順著每個頁面點進去。沒想到,全部都是綜藝節目,一群人嘻嘻哈哈,不知道在笑甚麼,也不知道笑的人是誰。可能是時間不對,電視劇都播完了。我任由電視開著,笑聲迴盪,卻沒有讓我歡快起來。酒精帶來的舒暢感竟消耗得那麼快,注意力又悄然集中,我該不該拿起手機看看他跟我說了甚麼。

他和我永遠吵不起來。微信裡大部分都是朋友們的留言,有幾個正在發貼圖說無聊話的群,有幾個喝酒吃飯的邀約,他只給我留了一句話:“卡裡有錢,記得吃飯。”我不想回覆,狠狠地丟開手機。他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把我照顧得密不透風,像是被他養在家裡的一隻小寵物。他知道我會回去,每次我都會回去,所以他不用追來,閒閒地發來幾顆字,已是他最大的關心。

那年他出差到北京,我時時刻刻地想他。他在澳門的時候,一整天不發微信也不要緊,總是知道他人在哪、正在做甚麼,晚上回家便能見面。他一旦出外了,每個小時都在糾結,心跳都找不到拍子。於是我直接坐飛機去找他。他和多位同事同行,我不好意思住在他下榻的酒店,隨便挑了一家附近的旅館。誰料想這附近也在好幾公里外,而且不接待港澳台旅客,害我差點無瓦遮頭。

那時年紀小,拖著行李先去給他送個驚喜,住不住的容後再議。結果直接住進他的房間裡,天天窩在房間看電視,拿著遙控器從1按到101,等他完成工作回來陪我吃飯聊天。每天晚上,他摸著我的頭說,我是那麼的愛他,愛得這輩子都跑不掉。從前千里迢迢只為見他,現在千里迢迢為著逃離,每過一段時日便逃離一次。回去以後,他也不會再摸著我的頭說我愛他。

剛開的那罐啤酒已經喝不下了,我把自己塞進被窩,不願再想。

張開眼的時候,不過是早上十時多。雖然這個城市已經熱鬧起來,我卻還是不想動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朋友微信閒聊,他們建議我逛各個商場、各個展館,還以為我是來度假的。一時沒注意,點開了他的名字,碰巧他發來新的訊息,差點嚇我一跳。“記得吃飯,不要餓壞。”我立刻退出微信,不甘心地把頭埋進枕頭裡。不吃不吃就不吃!

靈魂無法不敗給肉體,我還是點了外賣。吃蛋糕喝奶茶,大概不算是吃飯吧?即使知道這掙扎極其無謂,但我至少騙一下自己,我沒有服從。

昨夜洗的衣服已經乾透,該是時候上路了。

出了酒店,漫無目的,幾乎要踏上歸途了,突然想起朋友說的小王子展覽。我從來沒有讀過那本玄幻的《小王子》,但蛇與象的故事一直刻在腦海深處。多逃一天是一天,所以我去了。

我只知道這是一個關於小王子的展覽,沒想到是摺紙藝術的展覽。比人還要高的象被放在台階上,紙張乏力,象身有點皺巴巴的,像鬆弛的皮上疊著一道道皺紋,反而像真。顫顫巍巍的四條象腿,似乎隨時要跪下來,不知道能不能撐完這個展覽。旁人都在讚嘆藝術家一手一腳摺出這麼大的象,我悄悄覺得這隻象怪可憐的,未免剎風景。這隻象並不零丁地放著,它的身後是一頂巨大的帽子─說錯了,是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那條蛇。為了過好冬天,蛇恨不得一口吞下一頭巨象。故事裡常說,野獸不經咀嚼就吃下幾頭小動物,結果小動物們在野獸地肚子裡活下來,最後反擊成功,逃出生天。這頭象最後也是如此嗎?把蛇的肚皮踏破,重見天日?大概不是,聖修伯里沒我這般無聊幼稚。

我扭過頭來,不料看到漫天的紅玫瑰。紙摺的玫瑰比真玫瑰更脆弱,它們不長刺,連最微小的自我保護都做不到,被動而無助地懸在天花板上,被迫看著地下那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花”。同是玫瑰花,因為小王子的偏愛,它就是獨一無二的,不用被吊起來,還有玻璃罩堅硬強勢的保護。在這朵玫瑰花的不遠處,居然放著一朵“毫不重要的沙漠花”。同是艷紅的花朵,這支沙漠花卻只有乾涸的三片花瓣,有氣無力地張開。被捏出摺痕的紙花瓣更顯凄清。看展覽的人也懂得賞花,都圍著玫瑰花“嚓嚓嚓”,任由那朵沙漠花在熱鬧中寂靜裡苟延殘喘。我看了很久,都不想舉起手機拍照。那朵玫瑰花本該獨一無二,但我越看越覺熟悉,像極了我常看見的甚麼,到底是甚麼?

展覽場地不大,展品也就這麼些。不看書無文化的我,對手稿也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場地最深處那一條人龍在為了甚麼而排隊。

原來在看日落。用紙摺成的小王子被放在木椅上,懶洋洋地靠著,他眼前是投影儀提供的一片星空。在拍子緩慢的背景音樂裡,太陽會在星空中緩緩出現、緩緩落下。每一個來看展覽的人,最後都忍不住排進隊伍裡,與小王子肩並肩看一回日落。

我和他,已經很久沒有一起看日落了。

我扭頭離開人群,排隊這種麻煩事,我是很懶得做的。如果要千辛萬苦等來,我寧願不要。正如一件東西倘若需要費盡力氣去搶,那大概是不屬於我的。即便是在一起多年的他,也不是我單方向付出而來的。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向他奔赴,是因為知道他已張開了雙臂。這也是為甚麼,我是離不開他的。

我知道了!我想起來了!那朵獨一無二的玫瑰花,像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啊!他把我放在恆溫舒適的玻璃罩中好生護著,卻不知道我看出去的世界沒有自由二字,我甚至不如一隻寵物。他打開外罩與我嬉戲,我便拿刺去挑釁,只得再把我罩上。這種開開合合便成了我們的常態,是我們尋找維持親密關係的理想距離中的一次次探索。無論如何,我都是走不了的,我已經沒有腿,連根一起栽種在他的心田裡。即使他的灌溉已是例行公事,我還是他心頭上的一朵花,逃不掉的花。

第六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散文組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