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開卷有益。翻看《她說,陰天快樂》扉頁,尚未進入文本,閱讀情感就被重重一擊。作者簡介寫道:賀綾聲,又名陳小敵、灰田。愛文學、愛攝影、愛美女、愛美食、愛運動。如此表述,分明示露着個性才情,頗有充"五愛"於無疆捨我其誰的氣勢——小巧方寸扉頁,植滿煽情野性文字,飾以似笑非笑的玉珮頸鏈黑衣照,濠江文壇"八○後"酷哥形象頓時躍然紙上。

賀綾聲擅寫現代詩,曾多次獲得澳門文學賽事新詩組冠軍,乃本土實力派詩人。詩人為散文集起名《她說,陰天快樂》(以下簡稱"她說"),紙面紙背詩意瀰漫,讓人想起戴望舒的〈雨巷〉和徐志摩的〈偶然〉。其實,新詩之外,賀綾聲的散文創作亦具魅力,這在通讀其新著《她說》之後不難感受得到。《她說》由澳門故事協會於二○一九年十二月出版,全書分"送一條非洲鯽給爸爸"、"迷霧驚魂"、"陰天快樂"、"寫作騙子"共四卷約七十篇文章和圖片,洋溢着插圖本散文集的氣息。夜讀賀作,彷彿石塘巷的牛雜牛腩香、關前街的炭爐羊腩煲香和着翰墨書香裊裊升起,又似乎瞥見不知名姓的街頭小情侶呢呢喃喃相擁相親。這種接地氣式的閱讀體驗,就像閒走於亞婆井前地或散逛盧九公園,親切熟悉、輕鬆自在。

寫作是一種個體化行為。作家根據生活感受和體驗,通過藝術加工,創造出具個人風格的可供欣賞或靜待"斧正"的作品,並賦予內蘊獨特的思想意義。作為常見的文學樣式,散文書寫方式靈活多樣,無論記事抒情狀物感懷,都是自身情感的流露。讀者熟悉的文論術語"形散神不散"(形散神聚),屬於散文寫作與鑒賞範疇的核心內容。所謂形散,既指題材自由、寫法多樣,又指結構不拘一格,不受時空限制;在表現手法方面,可以敘述事件發展、塑造人物形象、托物詠懷、發表議論,一切皆由寫作人根據需要與喜好自主調整。而神聚,泛指文章內容集中,又指可感的貫穿全文的抒寫脈絡。一般而言,散文寫人記事,多為表面現象,其本質重在情感體驗。情感體驗可理解為"不散的神",人與事則是"散"的可大可小、可多可少的"形"。

沿着閱讀路徑,由扉頁"翻進"形散神聚的散文天地,細讀〈兼職〉、〈看通書〉、〈善良之心〉、〈迷霧驚魂〉、〈最壞的年代〉等篇什,我們發現,《她說》果然"說來"繪聲繪色、精彩動人。從網購、減肥、暗戀、巷弄覓食、街頭取景拍攝等私人化小眾行為,到呼籲支持寫作、關注員工招聘、鼓勵書店堅持經營、探討文創業動向等嚴肅性問題,都成了作者的審視對象、思考焦點和抒寫題材。結合澳門社會實際考衡,文中指向的無論小眾行為還是大眾事件,都應引起有識之士和政府官員的高度關注。因為這類題材往往是"此時此地"各界矚目的熱點與亮點,多能反映濠江社會問題、體現鏡海風物人情。於作者,其作品"為時而著,為事而作",意味着自己對現實的一個回應、對社會的一種關切、對時代的一份擔當。這是知識分子自古以來賡續不斷的文化傳統和精神力量。於讀者,站在閱讀期待的立場,既能長見識開眼界,又能觸發情感共鳴,更能感受到富正義感、有抱負肯擔當的作家,肩負歷史使命,在改造社會、促進社會進步方面付出的努力。對於埠外讀者,尤其是非博彩愛好者而言,這樣的散文讀本,顯然有助於加深了解澳門文學文化社會的真實面相。

賀綾聲長於斯,擁有零距離觀察澳門、體驗澳門、品咂澳門、書寫澳門的條件與優勢。因其寫作態度認真,文字駕馭能力強,橫折撇捺之下,澳門的風土人情便編織成可觀可感可擊節的篇篇佳作,而非浮光掠影式的以圖片為噱頭、內容乾枯語焉不詳的"遊後感"文章。〈過年〉中的童年趣事,讀之如身臨其境並瞬間勾起回憶。作者寫道:在一些巷子裡,發現狗屎,便突發奇想,把爆竹或煙花插在糞便上,然後放進別人的郵箱內燃燒,當發出吱吱爆裂聲響時,便吸引了其他街童跑過來圍觀。我們的惡性,把過年的氣氛推到了高潮。近年盛行的抒寫故地"鄉愁"情結,在賀綾聲筆下亦多有流露。且看〈重返板樟堂〉一文,作者娓娓道來:只要寧靜的小巷還有野貓出沒,只要搖曳的老樹還會在地上留下斑駁光影,那麼,板樟堂依舊是板樟堂,我一定能在這裡遇見平民百姓各式各樣的幸福生活影像。這類文字,以一種情感的貼近方式、一種文化的呵持護衛,深入澳門的城市肌理與肺臟,體現着對澳門這座特定城市文化環境的深層次認同。儘管筆觸溫和恬淡,行文波瀾不驚,但都彰顯了作品濃郁的本土色彩和作者強烈的現實關懷。

別於扉頁文字的元氣淋漓霸氣畢露,《她說》篇什大都含蓄內斂惜墨如金,盡顯散文語言富張力蘊含力的屬性特質。《她說》所收錄作品多為短小精巧質樸靈動之作。因其趣味性和嚴肅性兼備,特別是那些關於愛情的描寫和討論,寥寥數句,欲言又止,可謂吊足讀者胃口。

愛情是文學世界中常寫常新的母題。無論豆蔻少女、油膩大叔還是廣場大媽、茶館老爺,都需要愛情滋潤,都有權利追求愛情生活。關於代際愛情觀之特徵比較,曾有網文如此概括:"七○後"追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八○後"講求有車有房歲月靜好;"九○後"鼓吹及時享樂,對愛情婚姻的神聖感責任感十分不屑,極端者甚至希望對方"父母雙亡",以便安安靜靜享受二人世界。

身為"八○後"作家,賀綾聲的戀愛婚姻觀似也流連於"花前月下歲月靜好"的境地。倘需補充,也無非多出"有賊心無賊膽"式的精神出軌:諸如難忘初戀情人、惦念紅顏知己等"縱然心不甘奈何也枉然"的惆悵。這樣的判斷乃建基於對《她說》文本的精細研讀,應不至於"差之千里"。當然,賀綾聲對於愛、愛情以及緣分較具深度的觀察思考與總結,還是值得重播點讚。如〈說故事〉,借家傭續聘話題帶出的愛情心語:如果真的緣盡了,就要懂得放手。當我說完這番話後,太太似乎有所感悟,抱着我的手呼呼大睡。如此論斷,符合"八○後"情感預期的"三不"準則——愛情不需要勉強,不需要承諾,更不需要一生一世守護,它就是簡簡單單的一種有期限的感覺、一種歲月洗禮之後的產物。

命運遭逢各有際遇,相比思想相對單純的"六○後"、"七○後","八○後"所面對傳統與現代觀念的夾擊與衝擊更密集更強烈,叛逆與順從、自私與寬容、智慧與無知終日如影相隨。對於愛情,"八○後"既執着又直率,他們對愛情充滿哲性思考,他們領悟愛情的自覺性和深刻性並非前浪可以凌越,也非後浪可以追拍。賀綾聲〈愛情沙龍〉中的金句警句,讀之眼前一亮又教人心生戚戚:我們的愛情,總有一個刻度,時辰一到,任你如何不捨,怎樣挽留,都必須緣盡人散。……我們的感情,不過是到此一遊的風景照。

散文書寫講求縝密精巧的謀篇構思,白居易曾宣揚"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散文作品的破題開篇,宜直接亮出立言本意,隨之展開的內容則不必急於露底揭曉,應將情感哲思蘊含其中,結尾以簡潔有力的敘述或議論作"豹尾"式收束,進一步明確、深化、升華主題。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劉伯溫的〈賣柑者言〉等,常被視為"卒章顯其志"手法應用的典範。當代作家中的劉白羽、楊朔、秦牧、魏巍等,也將"卒章顯其志"技巧應用得嫻熟出彩。《她說》有不少篇什巧用"卒章顯其志"這一傳統技法。如〈善良之心〉中關於臉書開通書市嘉年華專頁"壯舉"的議論:"臉書是一把絕世雙刃劍,與其害怕它會引起江湖的腥風血雨,倒不如懷着一顆善良之心,跟它一起闖蕩江湖,說不定還可以拯救世界。"每令讀者感同身受,產生情感共振。我們有理由相信,賀綾聲熟讀古聖今賢散文名篇,深得"卒章顯其志"技藝精髓。

作為清代影響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作家自覺遵循小說創作理論,在散文寫作中熟練運用小說筆法,做到記敘描寫簡潔細緻,人物形象塑造立體豐滿。回眸中國現代文學史,京派作家廢名〈竹林的故事〉、汪曾祺〈釣魚的醫生〉等作品,似散文又像小說,文體特徵兼而有之。運小說筆法入散文,增加了散文書寫的自由度靈活度,豐富了散文創作手法,拓寬了散文的藝術表達空間。澳門散文具有開放性、超前性、世界性等特質。作者不同的人生歷練、知識結構和教育背景,使得筆下的散文呈現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形態各異、手法琳琅多元等特點。這其中,就存在搬用小說筆法入散文(散文創作小說化)等值得重視的現象。在〈北上消費〉一文中,就有如下散文小說化的烙印:花花世界,行屍走肉,你能夠想像到的玩意,珠海坦洲一帶的服務場所,都能夠滿足你的需求。當時,你拿着一千港元,就可以在內地高級消費場所充當土豪,人人當正你是大老闆般侍候,讓你在真正老闆面前受創的弱小心靈,得到一絲慰藉。

結 語

有宋一代,嚴羽直言"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澳門文學的臍帶緊繫於中國文學,澳門文學與母體中國文學須臾不曾分離。對於文學作品,應提倡厚古不薄今、褒揚"中心"而不貶抑"邊緣",更有必要樹立一種"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胸襟氣量。嶺南之南的澳門,是一方文學熱土,包括賀綾聲在內的眾多寫作人長年書寫澳門、推廣澳門,為夯築澳門文學形象勠力同行。賀綾聲是一位創作多面手,年未屆不惑,就出版多種詩集、散文集、詩歌攝影集。《她說》中的地點、人物、事件,大都以澳門為依歸,字裡行間透露出有溫度地感知澳門的心聲,浸漫着濃濃的本土情懷,贏得了本地同行的好評並紛紛聯袂向讀者推薦。我期待着他的也許名為《他說,晴日狂歡》的又一部散文集的到來。

澳門日報 | 鏡海 | 我讀澳門文學 | 劉景松 | 2020-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