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是哪家廠牌的 不抽煙的人從不加注意 反正,嗜者自然會 各自尋找 一種,或 多種

點燃一根 如燃燒着的生命 架在指間 偶爾深深吸入焦苦 或淺嘗恬淡的清香

為了健康,你說 還是抽有濾嘴的好 當然,少抽是尚 戒掉是上上策

戒煙之後,你以為 我就可以,活在 無焦無苦 無疾無味的 長生中

——陳達昇〈煙香說〉

陳達昇不是筆名,是真名,但這名字不會有太多人知悉,即使喜讀本土新詩的讀者亦未必能道其一二。雖然我們能查到其曾任職澳廣視、主講新詩月會的痕跡,以及在一些研究文章中,諸如〈八十年代澳門新詩的文化透視〉裡提到“本土詩人是指較早居住在澳門或土生土長的一群,如金浪、余行心、汪浩瀚、江思揚、明、藍瑪、陳達昇、懿靈等”中亮過相,但詩人的創作(或發表)歷程只是活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而且數量不多,加之作品多見於外地,如《澳門新詩選》內選到詩人的代表作品,居然全都發表在《亞洲華文作家雜誌》,即可見其一斑。難怪識之者不多,甚至可以斷言他是在澳門詩壇中猶如流星般出現的人物。

陳達昇在澳門成長,卻是第一個在外獲得新詩獎項的詩人。一九九○年便獲得台灣“梁實秋詩歌翻譯奬”首奬,同年與鄭煒明的詩作一併入選《湖南文藝》的“友誼與愛情(一九九一年新詩日曆)”,一九九一年更上層樓,榮獲“台灣優秀青年詩人奬”,很早就聲名在外。

有些詩人會早慧、早成,亦見主體性格強烈,而筆者觀陳達昇之詩,自應是屬於此一類,如〈冥盼〉中,就可以看到其勇於比高低與超越的本性,“床頭一本唐詩/堆出三百個/山峰/高/低/繞/環”,而在這高山仰止的情況下,詩人仍然一直堅持那種不屈的態度“山下抑壓着/一個 夢/想/登/攀”。這樣一字一頓式的述寫,沒有任何強加的亮色,且自覺地摒棄了那種叠加的宣泄與矯情,卻絲毫沒有降低詩的容量。讀這首詩,就像是在感受一種人生似的,詩人在用其強大的力量闡述着生命的沉思,以及對生命之真的皈依,同時語境與心境和諧共存,更是毫無保留地反映着只屬於詩人自己的理想家園。這不僅限於只作介紹或走馬觀花的遊覽,更是一種前行,一種最自然的自我註解,讓讀者抓到存在的本質。這種註解並不太依靠詩語言本身,而是靠思想之力支撐的詩性言說的創作表現,既不能單純歸屬思想,亦不能單純歸屬言語,這是一種融化兩者經驗的傳達,不能不說是一種犀利。

除了上述利用了簡潔語言和通透思想來平衡構築詩性世界之外,陳達昇的創作視點亦非常獨特,其中〈忍〉讓筆者印象十分深刻。那是一篇以“賭”為題材之作,筆者將閱讀過的數十篇以賭為題材的作品與之作比對,雖然各有開拓,卻似乎千人一面地訴說着賭博之害,尤其是隱喻澳門作為賭城的種種不足,以及潛在發生的經濟或心靈的長遠禍害,唯獨陳卻意不在此。他把這個在地的亙古命題改為己用,甚至將詩的觸角延伸,最終促成另類的突出。

跟人玩撲克 比誰的牌値大 比誰的牌藝了得

四大天二在手 其餘AKQJ10 管他桌上橫走 我還是默默的 忍,未到最後關頭

到了忍無可奈 小二揚手而出 出勢如猛虎 撲得地動屋搖 桌傾椅倒 撲出我心上的利刃來

——陳達昇〈忍〉

他先是塑造了場景,然後描述心境,儼然就是透過一件最平凡的事來呈現另一派氣象,而賭博的設定彷彿之於詩人,只是一種現實的環境,既不是局限,亦不是選擇,而是人生之必經。不但沒有悲與喜,更沒有對錯,有的只是人作為一個生命的態度表現,那是經過怎樣的一種嚴酷現實的考驗,才能換來的積極直視的態度?經過細味才能明白詩人是以其厚重的思想來營造出這個震撼人心的效果,這種營造是需要對世事肌理的洞明,我們即可看到詩人那種要把一切都看個透的個性,這亦是他的新詩創作的精神定位與把握。

若說〈冥盼〉和〈忍〉是一個滿足於個人感情和外露的作品,那麼〈煙香說〉就是他從這個體驗出發,更廣博地呈現人的豐富性。“點燃一根/如燃燒着的生命/架在指間/偶爾深深吸入焦苦/或淺嘗恬淡的清香”——無論怎樣解讀,那也絕對超越了煙之現實,而昇華到煙外精神支柱為何的現實性與詩性的討論,可說是一種對人性之“苦”的探究。“戒煙之後,你以為/我就可以,活在/無焦無苦/無疾無味的/長生中”——我們已可看清所謂的“煙”不過是借引之物,是其為了引出生命中諸多層面的苦,原本公式化的結果是戒了就會好,詩人卻用一句反問來呈現戒了未必就能解脫,這個轉折圓融乾淨,沒有一絲拖沓。“長生中”的意味十分深遠,並非如鏡般反映客體,而是利用客體來構築自我的世界觀,其側重點並不在於戒與不戒,而是在於無論如何選擇,最終都會落入人生之苦的悲謬。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一些本土詩歌創作視點游移,乃至為了追求繁雜意象而出現通篇詩作散亂的情況。而在此之前的創作,尤其八十年代,卻非常重視作品主方向的確立與收束,其生活化程度高,主題相當集中和耐嚼。套路大抵如〈煙香說〉,首先道出不同人的取態,再作合理分析,以日常對話作引,使之超越個人情感,且將其昇華到普遍人生經驗。這就是讀者在最後看到詩人反問“你以為我就可以活在無焦無苦無疾無味的長生中”的智慧時,並沒有甚麼疙瘩感覺的原因。

澳門日報 | 鏡海 | 我讀澳門文學 | 20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