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本地组短篇小说优异奖,作者莊志豪。
澳门文学奖向来佳作云集,三甲之选自然技巧与情感兼具,但优异奖亦是不容小觑。比方说莊志豪的《逃》,每每读完,内心的震盪和感慨总会延绵很久。
那是一个关于监狱的故事,主角原型来自2004年的“柯文溪越狱案”,故事裡既写囚犯,亦写狱警。越狱情节自然惊心动魄,除了结合新闻报道过的案件细节,作者细緻描写当事人的心路歷程,让监狱这个让普罗大众望而生畏的地方显得立体、具象,充满人性。
运用插叙的手法,这篇小说诉说出两名囚犯、两名狱警的故事。囚犯分别是以柯为原型的主角,以及被暱称为“拉登”的异乡人。前者贫穷、赌马、绑票,是纸醉金迷社会中的草根之士,骤眼看以为他不求上进,细想觉得更可能是供其选择的路本就不多。故事开首便写道:“最初,他没有任何关于逃离的想法。在危墙之下,他只想延缓衰老。……他知道,如果放弃思考,他便会一直地沉睡下去,和这裡的每一个人一样。”在狱中待久了,时间感逐渐模煳,人也会因欠缺思考而退化。他早有意识,日夜提醒自己思考、保持警觉。有这样的想法,实在很难被视为不上进。
“拉登”年幼丧母,青年时遭父亲卖到地主家裡做苦工、遭虐待,一次暴力反抗後逃跑,生活浪荡更失眠成疾,後依赖毒品而走上不归路。常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监狱中那些身负罪名的人,通常也身负不幸的过去。当然这不是犯罪的正当理由,但窥探社会的阴暗面,启动对人性的重新思考,或许可以让自己包容得多一点。
狱警阿Pea的故事,仿佛回应那句广东俗语:好仔唔当差。辍学、迷茫,父亲让他投考狱警便去了。训练时的毅力到入职後便消退,这种人之常情,让我将自己投射其中。在和谐平静的澳门,很多普通人都是如此心态,不是不想努力,但努力很辛苦,所以努力了一段时间,又努力不起来。当值晚上遇到囚犯逃脱,相比起心焦于缉拿归狱,阿Pea的紧张更在于会否被躲在暗处的对方所伤。这不就是一般打工人的心态吗?事情重要,但自己也重要;会完成任务,但内心总是不情不愿;想上进,却只是想。如果上进的柯有这样的机会,或许结局完全不同。当然,如果陷入草根的是阿Pea,他会不会也因生活所迫而萌生出积极与上进呢?这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说阿Pea是柯的对照,那么同样与妓女“ice-cream”打交道的Gyanendra,也可以想成是“拉登”的对照。“拉登”孑然一身,仍然想方设法活下去,出狱後因脑部受损没有别的出路,只得又回去运毒,面对“ice-cream”也无动于衷。有妻有儿的Gyanendra同是离乡别井,却不愿清醒做人,家裡的事情不想管,一股脑儿陷进“ice-cream”的温柔乡。要是他心事缠绕未能打起精神也就罢了,偏偏他明明听见声响,仍阖着双眼不看不想。遭处分、丢饭碗,也很正常。
无数电影都释出一个讯息,狱警与囚犯只是一线之隔。他们朝夕相对,需要以相近的语言沟通,不难耳濡目染。作者是这样说的:“但自由,不属于牢笼裡的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当值的狱警,他们被困在这个潮湿而密闭的空间,呼吸着霉菌堆积发臭的空气。”最後,逃跑的柯被抓回;按期出狱的“拉登”再走旧路,即将又回去;阿Pea认为那条象徵上进的越狱绳索“碍眼”,暗示他甘心在这泥沼中继续原地踏步;Gyanendra解约在即,但心心念念的仍是那个温柔乡。在高墙之内,不论囚犯或狱警,都是被困之人。让人不禁联想,世界之大,何尝不是充满负能量,叫所有人都身陷其中。有人想盡办法逃离身後却有一股力量紧抓不放,有人任由沉沦根本没有逃的意欲,无论如何,谁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