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沙胆鸿的六十大寿,我老早已向报社社长请假到五洲酒楼饮寿酒,与我一道贺寿的还有鬼影七。

鬼影七今晚穿上整套线仔绒短打,袖子捲起白布袖口,花旗装髪型刚刚修好一座“大骑楼”(把前髮梳成高耸状,是当时时髦髮型),塗上髪乳,光可鑑人,外衣的錶袋插着一支柏架牌金笔,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派头,风度文雅,顾盼生姿。相形之下,我只穿皱巴巴的破旧薄绒“单吊西”,袖口染满红墨水痕迹,活像是他的“傍友”。

半路上遇到作家柳云,我们一同登楼,柳云一身宝蓝棉袍,登楼时他没有忘记左手捞起棉袍下襬,右手拿着一罐香烟,一副文人雅士派头。

上得楼来,沙胆鸿的沙煲兄弟二索芳迎上来接待我们三人,引导我们走到沙胆鸿夫妇跟前行鞠躬礼:“鸿叔大喜,恭祝鸿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再转向鸿婶说:“恭祝鸿婶青春长驻,一年比一年靓。靓过阿扁姐(明星白燕嬺名)。”

沙胆鸿露出满口金牙笑道:“可惜你老窦不在澳门,否则一定唔醉到碌地唔收工。”

鸿婶瞅了我一眼说:“杜仔一味卖口乖,心中可能駡我老虔婆,今晚带了谁来饮酒?”

我先介绍柳云:“言情小说家柳云,一篇雁来红,已是引得新街阿姑如醉如痴。”

再介绍鬼影七:“省城西关少爷关七少,第一次来澳门观光,久闻鸿叔威震江湖,特来识荆一番。”

言犹未了,一大群福隆新街阿姑,一湧而上,莺唿燕叱,把寿星公夫妇团团包围起来,鸿婶原是出身新街,今晚遇到旧日姐妹,自然谈到“鸡啄唔断”(没完没了)了。

我把鬼影七吹擂成西关七少,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这是遵照他吩咐而为,他来贺寿,目的便是以富家少爷身份出现,谁叫我们在战场上共过患难?

不一会,澳门市上的富商钜贾,环头环尾的大难友,陆续登楼。沙胆鸿是澳门街的黑道大佬,黑白两道,都得和他联络情感一番,故而这顿寿宴,显得份外热鬧。开席时,沙胆鸿把我们一群记者,编辑安排到一席,鬼影七也滥竽充数,与我们同座,我们正在饮得微醺时,几位阿姑听说大作家柳云在此,都捧着酒杯走过来,要我介绍柳云给她们认识,及至发觉这位言情圣手竟是一个小老头时,不免有点失望。而坐在柳云侧座的关七少,衣饰华丽,风度翩翩,言语便给,谈笑风生,对他格外垂青,就中红牌阿姑小乔,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微笑向我说:“杜生,打张好牌我上都得啩。”说时,把樱桃小咀向关七一呶。

关七是个眉精眼企的人,站起身来,向小乔拱手:“不敢动问芳名,我姓关,家中排行老七,西关个关。”

我开玩笑说:“敬请乔姑小心,他是关人个关(澳门俚语:一切不管)。”

小乔佯嗔道:“关你个头,人家冇你咁薄情,琴姊提起你仍然嬲爆爆(不开心)。”

关七不让她继续数说我薄倖往事,深情款款地挽着她的小手,菜也不吃,坐到一旁,絮絮叨叨地情话绵绵起来。

弦索高奏,锣鼓喧天,酒过三巡,肴登五品,不一会,沙胆鸿夫妇带领着一大群徒子徒孙到席上敬酒,我们隔席是聚贤堂堂主黑仔贤和他的马仔,一见沙胆鸿夫妇,便包围起来,拉拉扯扯,鬧起酒来,粗话与“三字经”满天乱飞,关七也趁机凑进去,和那群三山五岳人马,揽头挽颈,鬥酒猜拳,这一鬧直至酒席将阑,主家坐下来喝“葛仙米”(一种溪水中藻类,粒小而脆,是製糖水主要原料),关七才酒气醺醺回座。

敬酒方罢,酒席才安静不久,鸿婶便大叫起来:“哎哟,我条珠錬呢?去左边?死嘞!好贵重架。”

她这一嚷,把丈夫的酒嚷醒了。鸿婶在丈夫寿宴中嚷出“死”字,可见她如何张皇失措。沙胆鸿问她:“是不是那串东珠錬?坚嘢(真货)嚟架。”

“正是那串东珠!”鸿婶哭丧着脸:“当然坚嘢,咁大喜庆,难道叫我戴朱义盛咩?真系冇阴功咯。”

柳云低声告訢我:“东珠产自东北镜泊湖,又圆又大,是满清皇室专用饰物,个人私藏,便属僣用上物,那是砍脑袋的罪名。东珠珍贵无比,是珠中极品”。他的话我相信,因为他祖上是旗人,知得比我们详盡。

鸿婶的哀嘆声尚未结束,黑仔贤那副破锣喉声又响了起来:“我隻宝路华錶呢?刚才尚戴在手腕上。妈个X!连条皱纱带都割左,几撇咸龙(数千元港币)都冇埋!呢勻老猫烧鬚啦!”

沙胆鸿脸上酒色加怒色,涨红着脸駡道:“丢那妈!边个咁大整古(开玩笑),剃我沙胆鸿眼眉?”

两方一班马仔闻得大佬被小手光顾,人人气愤填膺,喊打喊杀,可是,小手是何人?我们谁都不知道,打谁?杀谁?扰嚷了好一会,毕竟自已身为黑道,珠宝金钱被人瞬间盗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不再继续駡娘,宾客虽然心中暗笑,不得不上前安慰几句,顺道辞席散去,我为了要回报馆发稿,亦告辞回青草街报社,一边发稿,一边发笑。

※  ※  ※  ※  ※

关七确是广州西关人,但我们相识却在抗战时西江前线,那时,我们驻守鹤山沙坪墟前线,与日军隔江对峙,我和关七都是投笔从戎的学生,但我们任务不同,我是英文翻译员,常与英,美派来协助作战的教官作翻译,他置身特种小组,神神秘秘,很少与其他军官们厮混,只有一回,上头派我和他师徒二人一同潜入澳门,因为,我是来自澳门,地形较熟。

关七的师傅是蛇仔贵,战前,他在落乡戏班当小丑,常在有空时唱诙谐粤曲。据人说:他是“关帝厅人马(鸡鸣狗盗,偷盗,诈骗之徒)”,但曾协助盗取重要情报,战区司令对他另眼相看,特许他蜷缩祠堂一角,和线人朋友“打三星(三人相对抽鸦片烟)”,他与关七父亲是世交,虽是贫富悬殊,不知何故,还是把关七“过继”为义子,故关七在人前称蛇仔贵为“老窦”。饮食方面我和关七臭味相投,蛇仔贵不知从何处弄来滷水猪头皮,滷水猪下水(内臓)和双蒸酒,招我同享,战时,军营中罕见肉食,一闻招唿,飞奔而往,食得咀角流油,酒气醺醺,大赞“过瘾”。

那次澳门之行,是因鹤山疟疾蔓延,许多军士病倒,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治疟特效药奎宁丸被奸商趸积居奇,军队哪裡找钱去满足奸商大慾?师长愁得吃不下饭,蛇仔贵挺身而出,愿意携徒前往澳门,凭他的空空妙手,向奸商仓中盗取趸积的奎宁药回来,拯救袍泽。可是,内地与澳门之间的秘密小径,以我最为熟悉,他们需我同往,才可顺利把药带回。

老实说:我平生从未幹过盗窃勾当。我向师长说:“我书香世家,家教极严,从未作贼,异日东窗事发,老父要打死我,请师长代我作証,免得变成寃枉鬼”。师长说:“不要你偷,不要你抢,只因你地形较熟,他们得手後,带他们脱身,把药丸带回前线治疗患疟兄弟,便算上上大吉,你父亲要打你,师长替你吃棍棒”。

事後証明果如师长所言,我们三人潜渡西江,混入澳门,盗药是他们师徒二人的事,他们并不要我跟随,他们只用一个晚上,趁我在小旅店沉沉入梦时,便把一批奎宁丸盗到手中。加以一天功夫缝纫在棉衲中,由我领头避开关闸,从走私者秘密小径偷入中山县境。再由古镇偷渡西江,回到师部。秘密小径是各地大天二走私的孔道,也是他们生财之路,偶然遇上另一帮人马,便会枪来枪往,常有惊险情节出现,不过,盗亦有道,当他们弄清真相,便放我们一马。我们不辱使命,把药丸带到师部,获得师长夸奖,使我大喜过望。

从此,我才晓得人们为何称蛇仔贵是“关帝厅人马”,对他们师徒的神技,佩服到无言可说。军队从此给关七的绰号为“鬼影七”。经过此役,我和鬼影七关系变得比前更密切,他们师徒弄到一点酒肉,总是把我找来,一起吃喝。

抗战胜利後,国民政府裁撤杂牌军队,我们一群学生军退役,求学的回学校,谋生的回社会,我们各忙各的,学科烦重,我们只能书信来往,诉说现况。数年後,我到广州投身新闻界,有一天,有电话找我,接听之下,才知对方是鬼影七,我大喜过望,于是,我们在一家冰室重逢,亘诉别後衷情,才知道他家在西关的大宅,燬于战火,家财更遭“五子登科”的国民党贪官,搞得家道中落,他父亲一气之下,一命呜唿,现在,孓然一身,跟他师傅蛇仔贵以盗窃爆偷为业,担着西关大少之名,择肥下手。最後,当他知我月薪少少,工作多多时,嗤我以鼻说:“这一点小钱,买塩不咸,买醋不酸,做来把屁咩?不如跟我做贼仔?”

我一脸正气地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劝你改邪归正。”

他把咀一歪:“你懜就好喇,不要指望我跟你懜埋一堆,如今,哪个做官不是贼?不过,他们是大贼,我只是小贼,盗人财物,为贼则一,老兄,高调子谁不会唱?请勿向我扮圣人为盼!”

他口舌便给,灵牙俐咀,我拙于言词,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则站在一旁微笑欣赏我的窘态。

虽然如此,我们的交情并未由此而中断,因为,当我们杯酒言欢时,他常常把一些“秘闻”向我透露,例如,某名人和某交际花分手,劳烦杜月笙出马讲数,杜虽是我父亲朋友,但他决不会向我透露。诸如此类的秘闻,我用巧妙笔法描绘,使报纸销路大增,可惜,时局转变得太快,1949年10月,解放军越过五岭,广州岌岌可危。前头部队攻至白云机场。报纸停刊,同事四散。

广州解放前夕,广州市面十分混乱,撤往港澳的交通工具很少,幸得有力人士送我一些赴澳船票,鬼影七知有其事,便向我讨取,我说:“你现在是如假包换的无产阶级,跑什么跑?”

他嬉皮笑脸说:“书呆子,你懂什么?我自从退役,不履澳门久矣,闻说花事尚未阑珊,正拟一游,何况,大批发接收财的人在澳门当寓公,是我大显身手的地方,别太孤寒,一张船票所值几何?还说什么沙煲兄弟?”

于是,我们一行十馀人上船,船过海珠桥不久,“轰”然一声,水浪澎湃,冲击船身,轮船剧烈震盪。船抵澳门後,码头上的人都说:“海珠桥炸燬了。”

※  ※  ※  ※  ※

初到澳门,大家都穷得要命,我们都望门投止,现钱化光,便拿东西典当,来澳时是十月初,天气还热,但是,秋风一吹过松山,气温便迅速下降,单衣不耐五更寒。没钱买寒衣,人人都冷得像隻寒鹤,只有鬼影七,带来一身行头,决不典当。

他说:“一个人身腥口臭,衣服褴褛,谁都怕了你,怎能挤进高尚场所?打荷包就该向高尚场所那裡的富人下手,穷人没钱,就有几文钱,也不忍下手,你衣裳楚楚,谁敢怀疑你会下手?那副行头,一件不能缺。”

他那套盗窃绝技,并未因地头不同而失色,一套合时而又合身的西装,髮染上髮乳和玉桂气息古龙水,香气四溢,加以衣冠楚楚,仪容修洁,大摇大摆踱进那时唯一的高级赌场—中央赌场,与赌客谈起摊路,头头是道,三两舖後,不管胜负,悠悠然转移阵地,待到赌客发现有所损失,也决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鬼影七常在朋友面前自夸“义气”,不过,他确乎有点义气,每次做成一单“买卖”,就会招集那群来自广州的穷朋友,登上十月初五街的“七妙斋酒楼”,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宴後,每人都收到多少不等的钱,一些穷得三餐不继的人,收到一笔小钱,无不感激涕零地说:“多谢七哥。”他就说:“别谢我,谢我老窦蛇仔贵,没有他教我偷盗绝技,我早就饿死了。”

经过沙胆鸿一役,他发了财,那串东珠,由珍宝掮客卖给一位富豪,港币十万块,当时是无大不大的数字。他常电约我到妓寨找小乔打水围,我在编馀之暇,也应约而往。小乔是红牌阿姑,臺腳很旺,难得有空坐下来娓娓清谈,不久,他就转移目标到一个“老妓”桂香身上。

以老妓称桂香,似乎有欠公允,她不过三十出头,其实,正是女人味道最浓郁时代,然而,花月场中,过却豆窛年华,便会被人称为老妓,她出身琵琶仔,曾获全澳古筝冠军,但是,这社会是一个残酷社会,人老了,一切都变成垃圾。加以,她看不起那些暴发户,不肯吹拍歌颂,善颂善祷,不轻易灭烛留髡,便下沉成“箩底橙”,不过,她早在当红之时,蓄金赎身,如今已是自由身,不由龟婆操纵,臺腳旺不旺,一点不在乎。

鬼影七恋上桂香,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我也觉得桂香不无可取之处,她虽不是艷如桃李,却有点冷若冰霜,那时,跳舞是妓女时髦玩意,她会告诉邀她参加舞会的客人:“对不起,我不懂跳舞,你找别人吧!”。鬼影七偏是情有独锺,我们打水围时,几款小菜,半樽白兰地,清谈半宵,便心满意足。

有一晚,我们在桂香房中打水围,鬼影七问我:有没有见过史可法的书法?知不知道他会写诗?我说:我不是书法家,从未见过他的书法,不过,知道他会写诗。鬼影七便拿出一个诗轴给我看,诗是:

天黑云寒闭水城 饥兵守牒夜频惊

此时自在僧寮下 风雨萧萧听柝声

我点头说:“史阁部确有此诗,这是他督师扬州时所作。书法是否真迹,我说不準。”

鬼影七低声说:“这是我从一个阔人家中顺手牵羊拿来的,给古董经纪看过,他说,有犹太汉学家出价要买,你看⋯⋯”

这时,桂香突然发声说:“不要卖,要卖,我买。”

我和鬼影七愕然:“你?你懂诗?”

“我不懂诗,只记得老师教过何谓意境。”桂香把酒杯放下,苦笑说:“想想史可法当时的处境,想想他後来的下场,我们能不珍惜他的遗物吗?此物是不是真迹很难说,万一是真,你让它流出海外,我们会遭後人唾骂的,你要钱,你卖给我,我借钱还你。”

我对这个妓女肃然起敬:“桂姑,我一向看小你,现在向你道歉。”

鬼影七注视桂香良久,把诗轴双手递给她:“不!桂香,我送给你,万一我他日失手,死于非命,请你记得世上有过关七此人。”

※  ※  ※  ※  ※

不久,朝鲜南北战争爆发,这场战争,使许多生灵塗炭,也使许多地方受益,日本,就凭这场战争接获军事物资订单而从战败中回魂,也使臺湾国民党政权喘一口气,由于中国派出志愿军,使联合国通过禁止向中国输出军事物资法令。美国派出第七舰队沿着中国海岸巡弋,拦截军事器材和药物进入内地,当时,中国新政府刚从抗战和内战後接收这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还未能生产抗生素一类药物,禁运令一下,只馀香港和澳门两个窗口输入,英国派兵参与朝鲜战争,当然严格执行禁运令,澳门由葡萄牙统治,葡国也是联合国会员国,表面上不得不遵从禁运法令。

在朝鲜战场上,中国军队的军备和对方有很大的距离,伤亡不少。一些药商,把盘尼西林趸积起来,待价而沽,澳门市面上,简直买不到手,即使千方百计,乞求药商出让,药价过高,也不是一般低收入者所能负担。许多病家,都因此药奇缺而死亡。

我在报社,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编辑,无拳无勇,看不过眼,在副刊中写点小评,发发牢骚,也逃不过新闻检查官的法眼,被迫把小评抽起,开了天窗,翌日被社长駡得擡不起头。

报纸开天窗,除了编辑要挨駡外,还会引起读者关注,我是罪魁祸首,编辑室中,电话响个不息,安慰者有之,谩駡者有之,我只能苦笑以对,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响起:“杜先生,你认识鬼影七吗?你是与他一起盗药的杜松子吗?”

“对!我就是杜松子,也是开天窗的主犯。”我没有好气:“怎么样?要报社炒我鱿鱼吗?”

“不!不!”对方道歉:“对不起,你误会了,我是你抗战时队友肥龙呀!天天看你的文章,我怎会要报社炒你鱿鱼,我们曾是战友呀,我想请你饮咖啡,请你替我把鬼影七找来,好不好?。”

我才释然,把鬼影七找来,相约晚上到福隆新街桂香香闺细谈,桂香是个颇识大体的人,主动避开,她只在小厨房中料理小菜,供应茶酒。

肥龙是鹤山一位大地主的儿子,但思想前进,投身到军队,要保家卫乡,但他捱不起军中清苦的伙食,常常窜回家中,大吃一顿,营养充足,身体健硕,不似我们个个痨皮病骨,称他肥龙,其实有点夸大。军队被遣散後,多年不见,他健硕如故。

“我现在负责到澳门採购药物,一如你们报界报导,国内军用药物奇缺。”肥龙忧形于色,开门见山说明:“尤以抗生性药物为然,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受伤流血,得不到适当药物治疗,伤残增加,而市上货物奇缺,价钱由奸商定,数目由奸商决定。我使出浑身解数,成效甚微。我身膺重任,採购无方,焦急得想跳楼,忽然想起抗战时,买不到奎宁丸,师长派出你们三人赴澳,几天後,药物到手,药到病除,我也是倚靠那些奎宁丸治好,往事并未如烟,我不失忆,怎能忘却?于是,试试拨通报社电话,听到接电话人是你,我欢喜得差点跳起来。现在,请你二位大发慈悲,救救小弟则个。”这傢伙是军中演话剧高手,如今演技并未生疏,感激涕零,七情上脸,一躬到地,连连拱手。

我逊谢不遑:“老兄且慢行礼,折福折福,当年充当白素贞盗药的人,不是小弟,而是蛇仔贵父子,我只是嚮导,这礼我受之有愧,原璧奉还。”

鬼影七初见肥龙时,他乡遇故知,笑容可掬,揽着肥龙不肯释手,可是,一听蛇仔贵之名,便笑容盡歛,摇摇头说:“那趟盗药,全由老窦主持,当时我只是助手,如今,老窦仙逝,如此重责,不是我一介小子能所能负担得起。对不起,你另找高明吧。”

我憬然想起,我真是胡塗人,从未询及他的老窦蛇仔贵近况,从鬼影七神情和“仙逝”一辞而言,情况不妙。

肥龙一听,乱了章法:“喂!阿七,请勿大托手踭为盼,你是我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谈到盗药,还有谁有此本事?另找高明?这一行,谁还比老兄更高明?”他着急了,声调愈来愈高。

鬼影七丝毫不为所动,也高声说:“他妈的!我老窦冒着杀身危险,为国盗药,谁记得他的功劳?到头来被人镇压,老衬(傻瓜)做一次就好,做第二次老衬,祖宗会在棺材中跳起。我是鬼影七,不是傻七,观世音住在观音堂(普济禅房),这裡是福隆新街,大慈大悲另有其人,不是我阿七。”

肥龙情急,说话失了分寸:“喂!阿七,一场兄弟,我们在沙场上曾经并肩作战过,如今居然吊起来卖,兄弟有难,翻转猪肚就系屎,因住收尾几年至好呀(小心你的下场)!”

鬼影七勃然变色:“哎吔!何谓翻转猪肚就系屎?我老窦遭人镇压,如今,还要我卖命?命,我确有一条,但决不轻易出卖。”

我见两人快要决裂,正要居间调协,忽然,桂香翩然进房,低声向鬼影七说:“七少,不要发怒,请听桂香一言。”说罢,双膝一低,跪在鬼影七面前。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鬼影七伸手把她扶起:“桂香,我们兄弟嗌交(争吵),与你无关。”

桂香潜然下泪:“中国人的事,与你有关,也与我有关。我虽微贱,也是中国人,战士在战场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你可以贱视,我可不能贱视,龙少央求你出手,是为了战场上的中国人,别人受伤有药相救,我们的战士受伤流血至死,这算公平吗?”

我站起来,向桂香鞠躬为礼:“桂姑,你的话使我对你改观,我从来不曾想过你是如此深明大义的人,我多年来的书算是枉读了。”

“杜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说,你这鞠躬我不敢受。”桂香轻轻拭泪:“我不知小义大义,我只知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中国人流血而袖手旁观。”转头向鬼影七说:“七少,你呢?”。

鬼影七长嘆一声,把桂香扶到酸枝椅上:“这是不是前生冤孽?让我遇上了你们几个。盘尼西林市面绝迹,偷,只是一个字,你以为是一件易事吗?”

桂香转悲为喜,偎在心上人身边说:“我也捨不得让你冒险,可是,棋局走到这一步,兵行险着,由不得我只顾儿女私情了。”

肥龙见桂香几句话,使鬼影七鬆口,愁容盡去,也乖巧地向桂香抱拳致谢,桂香侧过身子,不敢受礼,闪身到房门说:“你们兄弟商量大计,我去準备宵夜。”

于是,我们三人闭门研究。据肥虑探得资料:原来,市面盘尼西林绝迹,并非无货,而是香港英国人严格执行联合国禁令,滴水不漏。澳门一个黑社会集团从他处购入一大批,以操纵存货获取暴利。货物趸存在离岛路环一个货仓中,由黑社会组织派人看守,这些人都持有武器,看守严密。鬼影七自负技高人胆大,对于这方面并不担心,所担心的是得手後如何运回澳门,那时,澳门与路环之间,尚无长桥可通,只靠船运。因为,黑社会在各码头都有马仔,一旦发现遭窃,他们一定注意码头,遭其发现。便会功亏一篑。此点确是可虑,因为,鬼影七平日盗窃,都是珠宝金饰,易于收藏,而大批药物,面积庞大,由离岛运回澳门,一定避不开他人眼目。鬼影七绕室徬徨,我是个笨人,更是一筹莫展。

我们正在愁颜相向时,桂香推门进来说:“吃宵夜,天大事情,吃饱再算。”一鐣腊味丝苗白饭,一碟冬菇丝,肥肉丝蒸黄腳鱲(澳门是咸淡水水域,盛产黄腳鱲),我们四人放下愁怀,张口大嚼。腊味还可以,冬深鱼肥,两条黄腳鱲肥美异常,吃得我们非常满意,鬼影七说:“鱼肥且大,厨子买手够眼光。”

“那裡关厨子的事?是我哥哥鱼棚捞获的。”桂香嫣然说:“哥哥锡我,每每捞获好鱼,便送给可怜的妹妹打牙祭。”

鬼影七把筷子一放:“搅掂!得手後,小船泊近鱼棚,吩咐哥哥把鱼网挂起,我们把货物放进鱼网,不需经由码头。”

我们一听,愁云盡散,大家都有了笑容,鬼影七却愀然说:“讲实话,我有杀头的勇气,没有坐牢的耐性,此行兇险异常,万一失手,拜托两位兄弟替我照顾桂香下半生。清明重九,替我上坟。”语毕,向我们一揖到地,站起来时,泪盈于睫。

桂香把他抱紧:“无论生死,桂香永远是你的人,不许乱说话,鬼影七是谁都杀不死的。”事情谈妥,我们都站起来。

分手时,鬼影七低声说:“肥龙,请你替我弄一支短火,说不定我要开杀戒。”

※  ※  ※  ※  ※

那是一个寒冷之夜。

澳门的冬季,等如中原的初秋,偏偏我们动手的晚上,寒流南下,凛洌的西北风,捲着冷雨,括过九洲洋,吹向十字门,下弦月常常被黑云所掩,我们乘的是一艘小木船,划船的是两个年老船夫,肥龙和我充当接应,下手的是鬼影七一人,他一身黑衣短打,手枪插在绉纱带上,腰间缠着桂香的布製筝囊(筝囊为青楼女子盛筝之物,形长质坚,可以储物)。小木船停泊在路环一个荒凉偏僻的乱石海岸,依赖乱石掩饰,无人发觉我们。离此不远就是黑社会藏药仓库。

“伙记!我去了。”寒风中,他与我们拥抱说:“紧记替我照顾桂香。”

北风凛烈,他猫着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和肥龙躲在小船短篷下,风声虎虎地响,我那件从广州带来的棉衲,穿了多年,衲内的棉花早已硬成一片石头,薄绒裤子太薄,冷得全身发抖,肥龙比我好得多,他身披茄士咩厚大褛,颈上绕着骆驼绒围巾,衬上圆圆的脸颊,真不愧肥龙大名。为了不让仓库看守人发现,我们严禁灯火,老船夫要吸两口“大碌竹”(粤式竹状烟管)顶瘾,也被肥龙喝止,事实是肥龙的香烟瘾起,他自己也抑制得难受。

寒夜候人,感觉到时间过得特别缓慢,肥龙心焦,频频看錶。我已捱了两晚通宵,换来今夜假期。正想打个瞌睡,无奈肥龙不断提话:“老杜,不能入睡呀!阿七的性命要紧呀!”

正等得不耐烦之隙,忽然,微弱的腳步声由远而近,肥龙喜形于色:“菩萨庇佑,阿七得手了。”

我们二人跃上海岸,準备接应,微弱星光下只见鬼影七背上负着饱满的筝囊,接近海岸时,看见我们二人,急腳飞奔而来,可是,忽然一声枪响,“轰!”只见他一个跄踉,仆倒在地,筝囊脱手跌出。肥龙飞跑上前,把筝囊接过来,揹负肩上,飞奔回船,我双手把鬼影七搀扶起来,他挺直腰身,北风把他的一头乱髮吹得直立,他怒目圆睁,闪电也似的拔出左轮,回转身来,向枪声响处咒骂:“仆你嘅街!你想杀死老子?”他并不需要瞄準,扳机直射,火光一闪,北风传来一声哀嚎。

我把鬼影七揹负在背上,飞奔回船。鲜血沿着我的棉衲流下,小船已缓缓开出,我艰难地踩着海中乱石,赶及回船。

狂风如吼,冷雨似箭,短篷底下,鬼影七咬实牙龈,忍着剧痛,一声不响,把裤子脱下,发觉中枪处是膝盖,血流不多,膝骨却被打碎了。他撕下裤子作绷带,包紥起来,问道:“有酒吗?”

肥龙递过一扁瓶白兰地,他一仰颈喝下几口,苍白的脸开始回復正常,肥龙脱下绒褛,盖在他身上。吩咐船夫驶向澳门,小船很快到达澳门,转到桂香哥哥鱼棚,肥龙把筝囊投进鱼网。再搀着他走进鱼棚。

“七少还好吗?”鱼棚传来桂香的声音。她一见鬼影七便扑过来把他抱在怀中,泪如雨下:“菩萨有灵,我们还可以做夫妇。”

“我在鬼门关兜一转,閰王不留人,只得回来陪你过世。”鬼影七裂咀一笑:“膝骨碎了,我失业了。”

※  ※  ※  ※  ※

不久,失业者是我,报社有人把盗药事件报告给社长,加以常和新闻管理署官员争吵。我一气之下,递上辞职书。跑到南美洲一个岛国混饭吃,以後,我匆匆去国,工作忙,很少和澳门朋友通讯,同时,我和统治者鬧翻,来往书信常常遭到拆阅,为免烦恼,把通信减到最少,于是,鬼影七与肥龙的行踪,渐渐不大清晰。

二十多年後,我在加拿大经营超级市场,需到亚洲办货,路过澳门,拨电到华侨报,找到柳云,知交重逢,杯酒言欢,谈到旧友:“赵键走了,谢觉红走了,只馀你我尚存。”谈到五洲酒家东珠项鍊失窃旧事,柳云说:“你的朋友鬼影七,他还在世,可是,已是易名‘跛腳七’了,听说是盗窃失手,遭人把腳打跛,现在在街市当小贩。”接着,把街市地址写给我。

我依址把街市找到,买餸的主妇,熙来攘往,一个我都不认识,终于,在一个冻肉档,一头灰髮,几粒缺牙,我认出她是桂香:“七嫂,我是杜松子呀,刚从外国回来探你。”

桂香对我左看右看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哎哟!你就是杜先生?哎哟!你和七少是沙煲兄弟呀。”说到这裡,一个跛子一拐一拐地走过来。

“阿七!我是杜松子。”我一把把他抱住,“两度做过你盗药助手的阿杜呀!”

“杜编辑,你还记得我这个穷鬼吗?”这傢伙一本正经地说。

“编你个头,我与你一样是街市佬。走!,我们去饮几两和兴(土酒),人世难逢开口笑。”我扯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收市!收市!”鬼影七吩咐桂香:“打电话给翠园订位。”

坐在酒楼上,我才有机会仔细察看这位老友,他与我一样;尘垢满面,鬓髮如霜。他告诉我,路环盗药得手後,桂香脱离花藉,和他註册结婚,赁屋居住,医疗伤膝,两年後,膝盖治好,可是,已成跛子。

当年我劝他改邪归正,被他取笑,不料,到了桂香手中,他收拾歪念,转行在街市做小贩。他说:“盗窃时很有钱,花天酒地,不见得很快乐,如今,与桂香清茶淡饭过日子,反觉得很开心。”

稍後,桂香登楼,我们要了几个小菜,一瓶土酒,吃喝起来,谈起昔年旧事,付诸一嘆。最後,我们都醉了,揽在一起唱起抗日战歌:“枪口对外,瞄準敌人……”

酒楼打烊,夜已深沉,我和鬼影七夫妇告别,独自走回旅店,又是寒流袭澳之夜,北风捲着冷雨,向我袭来。

澳门笔汇第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