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澳门文学散步说起

十月下旬,金秋之晨,回到小城,参加澳门文学散步。据说这是歷史性的首次,而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正确的说,是首次参与一个集体文学活动。印象深刻。活动的非凡意义,早有高论,毋须别置一喙,但沉淀之後,还是希望可以分享我自己的一点感受。

虽说只是走了三分之一的歷史城区,但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无比丰盛,幸福满怀,为的是,感觉生命忽然和歷史接了轨。这歷史,起码包含三个层次,且互相渗透。首先是在地的城区歷史,这是空间上的,我们循着前人足迹去散步的地方所盛载的种种。其次是观念上的,小城首次具歷史意义的文学散步,不只是腳步的追迹,更是艺术心灵的投印。最後是我自己作为一个原乡客,在这样的腳步中重遇属于个体生命的一页苍白歷史,文学散步,隐隐是个修復欠缺的契机。

曾经,我成长在一个苍白的年代。自启蒙开始,我们这一代,有机会入学读书的人,接受的,是具宏大意义的教育。我们自教科书学习了中国和世界的歷史,读了不少古今的着名文学篇章,学懂要做个谨守传统道德的中国人。可我们完全不懂澳门的歷史,从未听闻印光任和张汝霖的《澳门记略》或龙思泰的《早期澳门史》,也不知道利玛窦、艾儒略竟曾在此地居留,见过大鬍子文德泉神父的身影,但不知道他正在为我们记录身边的事物。我们甚至无法想像,小小的澳门也有歷史?大概知道了也会吓一跳。没有人告诉我们这裡如何由荒凉的海角走出一片洞天,只知道政府是葡国人,他们一直在这裡,已经好多年了。

原来,苍白的,不是澳门的歷史,而是我们成长的年代。

那是个周末,非一般的导赏先生带领我们由妈阁庙前地这明代以来澳门歷史的生发点,经下环街巷,认识了澳门「围」和「里」的分别;遍观郑家大屋的檐廊,细赏窗櫺间透亮的明瓦;流连亚婆井,看祖上葡人感恩的生命之泉;在圣老楞佐堂前听到澳门建筑工地的竹棚申请列入世遗的出炉消息;爬上圣若瑟修院小楼看宗教珍藏,到圣堂看乾隆时期的奠基铭文和沙勿略的手肱骨;站在岗顶剧院这中国第一间西式剧院的梯间,想像当年的衣香鬓影;在何东图书馆门庭记忆藏书楼那些可爱的早期圣经小册子,和清雅的书室;然後,走到破落的红窗门,我们都知道,曾经的风月,远矣。四百馀年的风云,几许世间风流,在我们每个腳印上,镀一层深深浅浅的叫做歷史感的迷惘。

小小城区的散步很有意思,容易串连感觉。但这样走一回,我们并不只为检拾歷史锦囊裡的稀世宝器,也不纯作「多情应笑我」的故地神游,主题是踱着文学的腳步,分享小城作家体认本土歷史文化的诗文写作,方式是聆听朗读。我们听到作者读着他们走过街巷皱褶的心绪、拈出对城市身世奥妙的诗般隐喻,听到娓娓道来的故老传闻、世俗长街的直面优雅、石板残垣的隐隐生机、百叶窗下的浮世光影、血族交融的骄傲与谦和、和歷史相遇的回忆与微笑。迴荡在郑家大屋内院及圣若瑟修院前地,自纸上蹦蹦跳出的心弦,诉说的,是这城市的独特身世;这是个有异国情调的小城、彩虹七色之美的土地。澳门文学散步的大主题明显是,我知道我是谁。

于是,我幡然醒悟,苍白的年代,已经驶过岁月之濠海,帆影不见。今日人们对小城的前世今生都有深切的认知,并由此建立了身份认同。人们对古老的澳门的爱不再空洞,作为澳门人的自觉,有了坚实的底气。我不禁浮想联翩。这样,打後的文学散步是否便向「妙龄城市」迈进了?在每一个城区的腳步,审视独特的参差的生命与灵魂,看文字间流露「峥嵘的生存慾望」。以地缘作牵引,这裡的公园学校教堂庙宇高厦小楼以至街巷商店,怎样成为书写生活的艺术元素?从作者去切入,谁在这裡有过爱情亲情的波澜?谁在那头有过人生的起落?谁临窗赋诗,起咏物之情;谁踯躅街头,兴人文之思?他们怎样歌颂自然,咏嘆生命?可以是极细碎的、迷离的、空灵的抒发;毕竟生活是实的,而想像是虚的,人是复杂的,艺术是表达的,文字是无限的。通过最寻常的文学书写,我们才看得见像孤本典籍的自己。看见自己,才能回过头去,确认那来之不易的集体的身份。

文学的本质是价值经验的、直观的、反省的以至质疑的,文学也有安顿生命的功能。在歷史与文学的交叉点,走在秋阳烘着的老街上,我们欣然尚友古人,不仅认识了耶稣会的修士、郑观应的家人、岗顶剧场的名流绅士、亚婆井的宋代阿婆、何东爵士、东印度公司的先生与红窗门的烟花女儿,也能深深感知他们的身与世。

那三分之一的歷史城区,没有多少我当年的足印。尽管我在这样的活动中终能还原故乡,却若有所失,走着走着,冥漠之间,便和昔日的苍白不期而再遇。直到三十年前再次离开小城,我从未踏足过岗顶剧院、何东图书馆或郑家大屋,因为都未重修或重开;甚至没有听过亚婆井,也没有上过三巴仔,巴罗克风格是我到欧洲才学懂的。那天文学座谈会上年青的学者说,他在外国留学,见过不少西方的歷史风物:天啊! 原来我家都有。听来有趣,倒是真实。没有在地感,何来生活感?这年的夏天,我去重访小学时的一位老师,他在小城度过大半生,是当年的高等知识份子,而今垂垂老矣。我请他重提对澳门的印象,他语带厌恶地说:落後无知,人们什么都不懂! 那一页苍白,真够令人心虚的。

这原是整整几代人的寂寞。大多数人的无知,是因为生命除了活着,没有可安顿之所。我们只讲集体,漠视个别;忙于劳动,无暇创造;重视道德,泯灭性情。歷史是这种虚无的编导。歷史的形象从来高大。歷史来到身上时,我们眼前一黑。所以当我在文学散步中,沿途听着导赏先生如数家珍把城区歷史裡裡外外精彩讲一回,便渐渐耳聪目明起来,像受了一次淋漓的文化洗礼,生命俨然厚重多了。令人欣赏的,不只是他对资料的无比熟悉,更因他讲得兴致勃勃,即使一时跟前无人,站在街头,也手舞足蹈,功架十足,热情无限。我盯住他,转眼便半天过去。

城区路盡,阳光炽热得可以,我们爬上佛笑楼的狭窄楼梯,自得自在地,吃着马介休和烧乳鸽,自然也少不了从前夜裡父亲常给我们捎回的夜宵:焗骨饭加底。

澳门笔汇6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