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吗?那时候,全世界人都在观看那场没有悬念的比赛。」

  「有这样的事?但,对手是葡萄牙耶,他们怎么可能会跟澳门队比赛?」

  「你不晓得,澳门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告诉派对上那名短期工读生:「我记得那个时候黄牛卖得飞起,所有人都是为了看路易斯﹒菲戈。」

  许多年後,我都认为路易斯﹒菲戈是一整个时代的标志,但似乎没有多少人记得他得过世界足球先生的荣誉:「我敢说,当年的葡萄牙队比现在罗纳度时代的葡萄牙队还要屌很多。」

  但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是,这场理当七比零或八比零以上的比赛,直到比赛结束时,澳门队的大门只让葡萄牙队攻下一球。到了今天,我都认为葡萄牙人因为此前长期殖民澳门,对这个城市手下留情了。而我在聊到足球时,还是会经常跟别人提起那场友谊赛,它是澳门足球的代表作之一,但我会记得它,主要是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永生难忘的事情。尽管许多年後,网路上再也不能够找到这场比赛的资料,全世界人都遗忘了它,但那场比赛的种种细节,却仍然留在我的心中。

  一场只有外国人的派对裡,我和工读生阿豪在厨房边洗杯子边聊天,我们先聊到各自的女友,然後又聊到了小时候的趣事,接着是菲戈,以及当年的葡萄牙队。

  阿豪洗杯的速度比我快一些,因为他不晓得偷懒,他把大部分的活都抢了去做。没有杯子要洗的时候,我们就走到酒吧大厅边缘观看派对上的洋妞,但基本上,碍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英语,我话不多,只是默默的观看,看着场面倾覆、引爆。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寻找哪个洋妞的胸部最大,找到了,我们就会显得特别开心,彷彿这是某种玩笑式的胜利。但我们都晓得,我们都不是胸部的狂热者,此举只是为了增加一些工作和聊天时的乐趣,因为男人理当说这些。

  现在的我,不算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甚至有些糟糕,例如那天之後,我就失去了工作。

  进入深夜以後,派对变得特别疯狂,我不知何时熘了出去和一群白人男女喝酒,和他们一起怼了几支一千毫升的伏特加(我不曾拒绝过别人),他们说我酒量很熘(他们真的是用中文说「熘」),并且摇晃着「六」的手势,不久我便短暂地失去了部分记忆。在我重新回到轨道上的时候,我发现我打了其中一个上司一记耳光,我对那个耳光记忆犹新,掌心碰触到他脸颊的时候,引发嗡嗡的回响,我的心跳也嗡嗡地回响。但是发展到後来,派对上的场面实在太混乱了,所以几乎没有人留意到我打了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不得而知,第二天我在赌场大街的垃圾桶旁边醒来,阳光明媚刺眼,昨夜的倾颓仍在胃裡,身上残留着浓浓的酒味。

  有时候我很讨厌酒,尤其是隔天醒来之後发现身体被酒精的化学物包裹,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时,我就会格外的空虚。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常酗酒,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十分矛盾,我不喜欢许多事情,可是又不断地重复做着这些事情。

  我失去工作的那段时间,小爱又刚好待产,她并不知道我被裁掉的事,我告诉她我请了几天假。她住院那两天,我就在医院休息室内待了三十多个小时,一个人坐在角落喝了不少的酒,只偶尔到医院食堂去用餐或到外面抽烟。这种等待,反而更加突显了我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于是我想起了许多年前K说:「我们正在收集这个城市的夜。」我到现在才明白这种被黑夜吞噬的感觉。我看着医院各门诊外的家属们,他们眼神畏惧而沈默,而我不断地收集他们的沈默。

  我在医院厕所梳洗,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每个礼拜有那么三到四天我不怎么清醒,但怎么说都好,我每天都还是会希望自己能够逃离当下。我会设法在小爱面前表现得有条理。

  这就是我的二十五岁:酒精、消颓,以及等待。

  小爱住院的第二天,我在网路买卖平台上看见卖家说,他在搬家时从抽屉裡找到一个被遗忘十多年的玩意,打开後发现它还能操作,「这是第一代的日本黑白Gameboy。」他说。于是我把它买了下来,它是一部一九八九年任天堂出品的Gameboy,但在二零零三年全面停产了,而那一年,我和K就捉住了Gameboy时代的尾巴,疯狂地迷上它。

  那几天,无所事事的我常在公众场所裡玩Gameboy,并发现自己原来很畏惧旁人的目光,有种说不出口的彆扭。在医院附近的公园,一个年纪相仿的上班族问我这款游戏的事情,他先是在一旁斜着眼睛看了我手上的东西很久,也犹豫了很久,最後才鼓起了勇气和我说话。打扰了!他说,这,已经没有人玩了耶?怎么可能,现在竟然还能看到它,太不可思议了。

  他和我交流了许多关于「宠物小精灵」的事情和故事,然後我们都讨论到了第一百五十一隻精灵——上太空捉「梦梦」的事情。

  其实我并不相信太空的存在,因为我曾经废寝忘餐去玩这款游戏,为的只是一隻梦梦,但最後落空了,而且,後来经过许多人的口头证实,上太空捉梦梦,只是一个谣言。

  二零零二年年初,我妈办好了漫长的移民手续。于是我爸领我们举家搬迁到澳门。刚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就住在佑汉新村裡,它是几栋古旧唐楼的合称(不少砖瓦脱落,我一直认为它随时可能崩塌)。该怎么说呢?它就彷彿是这个高楼伫立的城市之中隐藏的另一个世界。细菌、流莺、臭水、老鼠、针筒、无人清理的垃圾、尼龙床、修路的噪音以及黑暗廊道内的争执声,有时候是隔壁流莺没有控制好音量的激烈床叫声,我和K爱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和想像墙後方的每一个动作,幻想他们的世界。这就是佑汉新村的主要元素,它们在我脑中不断地堆积与膨胀,直到覆盖了一切。我的朋友K说,在这裡没有人真的会在意你是谁,他们只会在意你幹过些什么鸟事。但是那时候K还小,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带有一点港产片情节色彩的话来,这句话是他在他老爸身上学来的。

  K是我抛弃了过去所熟知的一切、来到这个城市之後,第一个推心置腹的友人。来澳之初,我的广东话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属于相当滑稽的类型,同侪调侃和模仿我的口音,基本上他们只要听见我说话,就会判断我是「大陆喱」。我不是那么喜欢这个称唿,所以大部分时候如非必要我都把嘴巴缝上,钳默走在独自的轨道上。後来我认识了K,并且无话不说。因为K的家庭背景基本和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似,爸同样是偷渡的成功者,没有多少教育背景,而K比我早半年来到这个城市,我们上同一所天主教学校,也都过着相当粗放式的生活,不常有门禁。

  我和妈来到澳门的第一年,因为世界盃的关系,我爸开始关注足球,并且很快就成为足球赛事的狂热者,还真的开始研究起足球来。我爸曾经换过很多份工作,直到今天,我妈都常说:「保守估计你爸可能做过世界上一半以上的行业了,但是没有一个工作是做得久的,所以你爸一事无成。」三分钟热度的我爸,只对一件事情始终如一,就是从那年起,到现在,不管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都始终没有放弃看欧美的足球联赛。

  我爸也不曾放弃过赌球,他说:「我一直不认为赌球是一件坏事,假如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人赌球,那些足球员就活不下去了,因为它至少会让球赛少一半以上的观众。」这个理由我不难理解,长大後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也开始迷上了赌球。我妈说,你们这些赌球的人也真是伟大,养活了多少博彩公司的职员。

  那一年我爸以计程车为业,只要一下班,他就开车去赌球公司买球,甚至有时候连班也不上,待在电视机前一整天,就是为了看世界盃。久而久之,他认识了同样住在这栋唐楼、也同样热衷于赌球的K爸,他们经常一起讨论球赛,而且他们同样看好巴西夺下该届世界盃冠军,因为他们都认为巴西足球是无法被任何国家超越和取代的,除非他们打假球。直到十二年後的世界盃半决赛中,巴西以惊人的比数惨败在德国人手裡,那场比赛震惊了全世界。为此,我爸还失落了好一段时间。除了一起讨论足球以外,其实我爸并没有很喜欢K的爸爸,他常吩咐我:「不要跑去K的家,他爸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哪。」

  但偶尔我还是会到K的家,K家裡的电风扇是年迈房东留下来的,有些故障,运转起来嘎啦嘎啦地响,而且扇叶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就在他家吹着这个半故障又骯髒的电风扇,那些嘎啦嘎啦的声音是我对他们家的主要印象之一。

  K的爸爸,他是当疊码仔的。他每天都会在赌场内外寻找客源,并向客户借出「疊码」,引导他们赌博。最後,赌场会按照一定比例,给K爸提成。他就是依靠这些提成金,以及客人的打赏过活的。有一次我好奇问K,为什么他爸爸要做这个工作时,他告诉我是因为陈叔。

  「因为陈叔?」「是啊。我爸认识了另外一个当疊码仔的陈叔。」後来我才知道陈叔的家住在中区最贵价的地方,手握许多物业,平日挥霍得很,也很大方。K告诉我,是陈叔介绍他爸做了这工作。

  K还说,陈叔对他爸很好,事事关照和提点,在工作和生活上予以他许多的帮助。而且陈叔还多次邀请他们到他家。在K的印象中,他们家有一个漂亮的露天游泳池,几张名贵的义大利牛皮沙发,窗外整个城市的景致跃入眼睑。後来,在两个大人的谈话中,K发现他爸的双目闪烁异常,那天,他就知道他爸需要这份工作了。

  入职之後,很快K爸就发现,这个职业并不像此前他想像的那么好,甚至情况还有点坏。虽然在一般情况下,他的收入很高,但是另一方面,疊码仔本身就是这笔债务的担保人,所以偶尔遇到一两个客人潜逃或无法偿还巨额的欠款,都让K爸吃不消。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K爸就会非常生气,半夜回家後,他就把K和K妈从床上叫起来,狠骂一顿,或者拿K出气。接着,K爸会气沖沖地持刀子跑出门口,尝试去寻找那名欠债的人,他甚至真的砍过那些欠债的人。因此我一直都很担心,哪天如果K爸喝了酒回家,会不会误砍了K和K妈?

  在那一年多的时间裡,我可能不下一百次听见K爸辱骂K和K妈。种种原因导致K不爱留在家,只要一有空他就想方设法到外面流连。

  到了第二年,非典型肺炎佔领了媒体版面,我们在人心惶惶之中度过了十二岁。我和K以及我们的爸妈,都不晓得非典的可怕程度,那段时间,他们还是每天任由我们到处闲逛。我们几乎每天在小巷流连,看着骑楼的女人,招揽行经的成年人。

  到了五月中旬,我们在暗巷裡抢了一部黑白Gameboy,它本来是属于一个低年级生的,当时我和K念五年级,而被抢Gameboy的男孩大概是二、三年级,他并没有办法阻止事情的发生。不久我们在公园抢下了第二部,属于另一个低年级男孩。K爸和我爸都并不知道这两起事件。我把Gameboy藏在床底下的夹缝裡,我可以肯定那个地方如果藏了一些动物的尸体,若不发臭,我爸妈都不会发现。因为他们从来不打扫。我爸出门後,我就拿Gameboy出来玩,它就像我和K共同的秘密。

  上学、放学、玩「宠物小精灵」(Gameboy最具代表性的游戏之一),日子漫长且单调。週末,偶尔我会陪K离家,到鸭涌河捉池塘裡的小乌龟,然後拿它们去水族馆卖给一位一直跟我们压低价钱的老闆娘。或者带着Gameboy到望厦山上玩「宠物小精灵」,有时候是一整个下午,有时候则会到傍晚,有几次甚至让我们的爸妈都出动去找我们,回到家就是熬一顿藤鞭。

  但我们从来没有在望厦山逗留到夜晚,关于望厦山的传说,我们都是战战兢兢地看待。传说属于深夜黑人士兵的鬼魂,据说一百年前这一带驻守了许多黑人士兵,因此望厦山又名「黑鬼山」。传说几名士兵每逢休假,就会跑到当时中区还带有一点清代特色的妓院鬼混,後来他们得了性病客死异乡。于是每年七、八月,他们就出现在望厦山上,有些人还看见士兵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穿着一百年前的军服,像是被时间凝结了,而士兵思考着。

  傍晚六点钟,路边的街灯就燃了起来,为山路蒙上了一整面黄褐色的面纱,让它更显得阴沈和荒凉,因此我和K在山上的时间永远都不会超过傍晚六点。

  望厦砲台是我们常到的地方,它位在山顶,因为日久失修、平日鲜少人到访,石阶上都长满了蕨类植物,平台的四周被大叶合欢、棕榈树、以及各种不知名的树木挤满,它们蜿蜒爬到平台上,我们能够轻易地伸手触碰到它们。整个平台的大部分油漆已经褪色,黑色和白色斑驳地渲染着。在平台的中央,有一个洞口,洞口的上沿写着1887的数字,後来我们才知道这是砲台完工的时间。洞内被潦草的塗改液写满,写的全是俏皮情话和恋爱纪念日之类的事情,我们看着这些塗改液留下的痕迹,觉得还挺有趣的。

  山顶的白天,阳光分外勐烈,把我和K的皮肤都晒得黑黝黝,我们不喜欢太勐烈的阳光,晒一整个下午第二天皮肤会出现撕裂般的痛。但我们之所以会跑到砲台上面,主要是因为那裡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可以将自己隐藏在城市之中。在山顶,我们鸟瞰平时生活和上学的地方,发现它就在半截手指的距离内,可以清楚看见赛狗场裡跑步的每一个人,他们在跑道上悠然蠕动。人们如此渺小,城市的浮躁、工地冲击锤製造的噪音,在这裡都变得格外的安静。

  七月的某天,在望厦山上,K拿着他的Gameboy、头靠过来跟我说:「你知道吗?」他指着精灵图鑑裡的第一百五十一个格子。那时我才留意到,这个格子和其它格子不同,它并没有显示精灵的背景图,而是显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知道什么?」我问,内心渴望他能够说出一些有趣的事情。

  「知道这个格子裡的东西。」K说:「我查到了,它是梦梦,电视上会使用超能力的那隻精灵。它是真的,真的有这隻精灵。我是听说只要破掉所有的关卡,再收集到精灵图鑑裡的一百五十隻精灵,把它们带到最後一关後面的太空博物馆,就可以上太空。」

  「梦梦就在太空上面!」他兴奋地说。

  因为梦梦的关系,尔後的日子,我和K对这个游戏更加着迷,平日在房间、假日在望厦山砲台,基本上每天除了上学放学吃饭和睡觉以外,剩下的时间,双手都离不开Gameboy。我们把自己关在游戏的世界裡,隔离了一切声音和烦扰,让沈默不断地啃蚀皮肉。有时候到了深夜,我会偷偷爬起床,摸黑找到我的Gameboy,只为了赶快破关,赶快捉到一百五十隻精灵,把它们带到太空博物馆。于是,我几乎克服了睡眠,经常玩Gameboy到半夜两三点才睡,第二天迷迷煳煳地上学,白昼的阳光和黏稠的汗液让我近乎虚脱。

  几个月之後,当我捉到了第一百二十隻精灵,便越来越难遇到新的精灵了,我找遍每一片森林与土地,都只是不断地重复出现已得到的精灵。捉到了第一百三十隻精灵以後,要捉新的精灵更是困难了,有时候一个月才会发现一隻新的精灵,基本上每次看见新的精灵出现时,我都会高兴地跳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很疯狂很努力,但我永远都不能够理解,尽管我多么疯狂和努力地去玩这个游戏,K还是捷足先登。他比我更早一步把最後一关破掉,比我更早一步捉到第一百隻精灵,因此我很担心,他未来可能还会比我更早一步登上太空,同时也有些担心他在还没登上太空之前,身体就垮掉。

  到了十月底,K爸认识了一个大客户,他是一个大陆知名商人,K形容他爸甚至差点把那名商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舔了一遍。

  後来K爸去了几次气派豪华的餐厅,还收到了不少钱,也因此,他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脸上。趁着那名商人回内地的空档,K爸带了他们一家人去香港海洋公园,吃了几顿让K十分难忘的晚餐。知道此事的我,替K感到开心,然而不久後我就发现我的开心更多是来自他去了香港玩三天,这代表我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多捉几隻精灵,并且有可能赶上他的进度。

  但是K家如此和谐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K爸的这名头号客户就被陈叔抢走了。K爸再怎么样也无法联络上那名商人,陈叔叫K爸别再去烦他,他们嫌弃K爸太土,K爸骂陈叔是个老油条。不久,K爸就跟陈叔翻脸,他们在电话裡头互飙了半个小时四字经,最後K爸很大力的把电话摔在地上,碎片和他的愤怒一同散落一地。这天以後,我再也没有听K提过他们家的事情了。

  自从接触了Gameboy,我和K的成绩一落千丈。小学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他由班裡中游的成绩降到了倒数第二名,我则是从中上游降到了倒数第五名。老师一直找我们爸妈问话,希望藉此了解我们的状况,但始终没有人知道我和K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存在着什么样的秘密。那段时间,除了英语本身就和本地小孩有着不小差距,我一直让我爸引以为傲的数学成绩,也开始跟不上,而K的情况比我还要糟一些,老师已经通知他爸妈替他做好了留级的準备。

  「幹!」有一次我终于按捺不住问K:「我们整天没日没夜的玩Gameboy,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其实没有多少意义吗?我爸都差不多发现这个东西了。」我指着我手上的Gameboy,那时候,其实我很希望结束这种若有似无、谁也不愿意承认的竞争。

  「不会啊!」他说:「我觉得捉梦梦比我们爸妈做的工作有意义多了。还差十隻,嘿嘿,我快要收集到一百五十隻精灵了,等我上太空捉到梦梦之後,我就会超认真上课和睡觉,我要把这几个月没睡的觉一次的补回来。」

  不晓得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累了,那时我觉得K的面貌像极了一个易碎品。

  到了六年级的学期末,每天彷彿都是噩梦,因为我们必须面对升学和留级的问题,为此,班主任还多次通知我们的爸妈到学校了解状况。她说,你们的孩子最近像失去了灵魂似的,经常心不在焉,是不是家裡出了什么状况?我们有什么能够协助的你们尽管说,只希望能够解帮助到你们的小孩,毕竟你们的小孩从大陆过来,年纪已经比一般同学大了,如果再留级的话……我在旁边听我爸妈和老师的对话,我妈偶尔喝斥我,我爸则是感到不耐烦,他们说因为他们俩工作都特别繁忙碌,所以疏忽管教,并频频道歉。刚开始时我什么也没想,不久後我想起K,他们家被老师问话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他爸呢?他会怎样?这实在是不得而知。我想像在这种沈默之後,K突然当着老师和家长面前说出一句髒话,然後说这实在是太他妈的智障了。

  後来老师边说,我妈边哽咽,他们不断丢出许多假设,像是我失恋啦、被同侪欺负啦、讨厌某位老师啦、或者跟一群问题少年厮混啦、甚至有没有吸食毒品之类,他们把我全身上下都猜了个精光,但始终没有发现那部Gameboy,K的情况也如此。

  我妈害怕了,她不再让我外出,家裡设门禁,在那个月之中,她替我找了好几家补习社,最後被一家补习社高价收留。自此我经常补习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家,每天都像施打药物,把那些弃置一整年的课本知识压缩灌进脑门裡,让我失去了自由的空隙。也因此,我渐渐地将Gameboy和上太空的事情抛开了,我也和K失去了联络。

  尔後,我升上一所澳门中游的中学,也因为我妈在接下来一年生了我妹妹,所以我们家搬到沙梨头区一栋较宽敞和雅致的公寓,在那裡开始了新的生活。而K,他留级了。

  K的爸妈并没有为他找来那些严苛的补习老师,他还是经常一个人,拿着他的Gameboy,外出流连。那时,他依旧常跑到望厦山砲台去打Gameboy,假日在那裡睡一整个下午,甚至一整晚不回家,回到家总会被他爸毒打一顿。初一有一次我在前往补习班的路上看见了K,我们坐在公园的鞦韆上聊了一会儿,当时我就发现K身上多了一些瘀伤,但我并没有问那是什么。後来我们聊关于Gameboy和现在生活的事情,我问他还有没有玩Gameboy?他说他还是每天玩,说起Gameboy的时候他的脸彷彿有了希望,但他说他被第一百五十隻精灵绊住了。我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啊!加油。语气中或许还带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而後我告诉他,我已经不玩Gameboy了,而且在初一那一年,我听大部分玩过Gameboy的人(甚至游戏机店的老闆)说,上太空是个他妈的笑话,它只是一个谣言,但它瞒骗了许多人,包括那个老闆。「梦梦是任天堂的一个例外,梦梦是不能捕捉的,只有在任天堂的活动中靠交换才可得来。」游戏机店的老闆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并不希望把这件事情告诉K。

  「你还去黑鬼山的砲台吗?」我问K。他回答说他还是经常去,而且他最近常在山上看见那些黑人士兵,K还可以听见他们小声地讨论女人呢。对于K所说的事情,我并没有多做什么辩驳。不久,我就和K告辞。那段时间,新学校的新鲜事物把我脑中的K沖淡了,而他,还是穿着和两年前一样的那件土气十足的校服。

  到了初二的某一天,我得知K还在念六年级,又到了初二第二学期,某天傍晚,我爸在家裡看足球赛,澳门队和葡萄牙队在氹仔体育场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友谊赛,气氛正沸沸扬扬,大街小巷店铺和饭店内的电视机,都播放着这场比赛,不少行人停下来观看店舖内的电视转播。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澳门队化解了葡萄牙队的许多波攻势,到了下半场,两队依旧是零比零,我爸频频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哪!下半场第十一分钟,沈默了大半场的路易斯﹒菲戈拥有了一个十二码罚球的机会,在这场比赛準备开打之前,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看到这位当家球星的演出,因此解说员激动的措词让比赛进入了高潮,在电视上也能听到和感受到现场观众高涨情绪发出的唿喊声。这时,整个世界停顿了。不晓得为什么,我的心跳也因为这种停顿而颤动着——

  就在那一刻,我听见急促敲打铁门的声音。我去打开木门後,发现一双疲惫的眼睛木然地看着我。几秒钟後我才回忆起来这个人是K爸,他瘦削和憔悴了许多。K爸着急地问我们有没有看见K,我爸问K怎么了?K爸又再问了一次有没有看见,我爸说没有。我也说没有。于是K爸离开了,他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怎么知道这裡?我爸问我。我说不知道。我内心出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同一时间,我被路易斯﹒菲戈一个非常离谱的射球给黏住了目光,我爸形容他把这个罚球踢到了外太空。

  这就是我们最後一次看见K爸的情境,如此仓促又迷濛,但日後他那张木然的面孔,以及这个罚球的连结,仍然在我脑海裡不断地缭绕着。

  发现K在望厦砲台山坡上那天,天空下着大雨,是山上的环境管理员看见了他。就在那场足球赛的三天後。K的衣服沾满了坡地的泥泞,黑眼圆又大又厚,深深地印在眼睑周围,救护人员发现他身上有一些瘀伤。他们在他手中看见了一个Gameboy,摔下山坡後他仍然紧握着它,于是我想,他当时可能还尝试去捉梦梦。救护人员说,他在那个坡地裡接近一个星期了,他们猜测他是在砲台上的围墙玩耍时失足坠下山坡的,山边密密麻麻的不知名树木和杂草把他的身体裹了起来,让他隐藏在蔓藤当中,所以平日在山上步行的人们,全都错过了他。

  K过世後几天,我病了,高烧到四十一度,意识迷煳如同魍魉,不管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会把它们吐出来,拉肚子和呕吐的次数让我的身体无法承受,最後疲软无力晕倒在床上。那个月我没有上学,我爸妈送我到山顶医院,躺了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我开始出水痘,脸上像长了天花,让我不敢凝视自己。

  我的病一共持续了四十多天,病床上的我偶尔会梦见K,梦见他带着一百五十隻精灵上太空,还有他终于达成目标而窃喜的样子。往後的日子之中,几乎每个重要的人生阶段我都会梦见他,在高三毕业考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和女生做爱之後、在我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醒来之後我怀疑这并不是梦,而我的过去,我的Gameboy早已消失在梦裡。再若干几个年头之後,智慧型手机出现,电子游戏机的档次也大幅地提升,那时,我可以确切地肯定,K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星期天,我一边回想童年末梢的种种片段,一边迎接小爱和宝宝的出院。我们回家时,天空正下着暴雨,豆大的雨点勐地打下来,在雨伞中打出叮咚叮咚的声响,我用力地撑举雨伞,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她问,你喝了酒吗?我侧过头嗅了一嗅我的衣服,只嗅到一丝雨水的味道。这时小爱说她累了,想要小竭一会,我们看着彼此,我开始明白这天之後我们的日子将截然不同了。

  我们进入计程车。Gameboy在我的口袋中,它就像不存在于现实的事物,它只存在于过去,存在于某个时空裡,存在于我和K之间。在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忘记关掉电源,Gameboy在我口袋中不时闪烁着。小爱和宝宝躺在计程车的软座上,宝宝被严实地包裹着,车外迷幻的光影挑起我的睡意,不知不觉我就失去了意识,直到计程车辗过一个水沟,我才顿然惊醒。我身边的小爱和宝宝睡得很熟,而我早已没有力气了,酒意吞噬了这一切。霎时间,我发现口袋裡的Gameboy震动不断,我把它取出时,看见遍佈刮痕的水晶萤幕裡,小治坐上了太空船,直奔宇宙。

  而那时,梦梦真的出现了。

澳门笔汇第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