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 李字樑

拼图上那隻灰色的眼睛一直默默地紧盯着我看,让我感觉蛮不舒服的是,它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

“爷爷,这拼图怎么缺了几块?”小西拉扯着我的衣袖问。

那拼图由两千件零片组合而成,是晚清时期广州西关大宅的艺术印画,图的左上角缺了好几件零片,形成一个椭圆形灰色小洼,形状像一隻灰濛濛的眼睛。那隻灰色眼睛可见证过我死而復生,看着我在鬼门关走了一转呢。

我的子女如果肯让我为自己的生日挑礼物,我断不会挑毛衣、冷帽、钱包。每年生日,衣柜裡就会添进这些千篇一律、只用作禦寒却没能产生温暖的东西。我宁愿他们花一顿晚饭的时间陪我一起玩拼图,或者,一家人坐在一起,在灯下翻阅我的旧相簿,喝着茶, 耐心听我分享每帧照片背後的故事。可能这些要求对忙碌的年青一代来说太奢侈吧,所以,从来只有老妻肯陪在我身边一起细味老旧的相册,两个人携手走进时光隧道。

今日,一向孤清的小居室总算集合了我儿子一家人,还有我那女儿。

小小的客厅现在凌乱不堪,地上横七八竖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皮箱,我儿子和小西两个正坐在沙发裡捧着我的相簿看,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翻阅。茶几上散乱地堆放着我多年积存下来的厚重相簿。媳妇和我女儿此刻正在我的睡房裡清理杂物,两个女人已经努力了一整个上午。

我拉开小阳臺的薄窗纱将午後的阳光放进来。近来每次打开窗纱,我都觉得阳臺外的风景有点不对劲,─对面的大厦建筑群好像长高了。还有,我视物的角度变得奇怪,赫然发现自己对日常事物的大小高低、距离的固有概念发生了偏差,一切本来惯见的景物都变得陌生起来。令我苦恼的是,打从医院回家那天开始,我彷彿被扔进一个异乎寻常的空间裡生活,须要谨谨慎慎重新适应新视角以应付我的日常作息。我将这个视觉异化现象告诉两个子女,他们居然没表示什么惊讶。

“爷爷, 这是谁?”小西指着活页相簿裡一帧发了黄的黑白照片问我。

哦,那是我的家庭照,六个成员。照片裡头,我坐在我爷爷的膝上,祖母坐在他旁边,後面站着我父亲和母亲,母亲怀裡是在襁褓中的妹妹。 我儿时塗画的“我的家庭”总会包括六个人儿:祖父母、父母、我和妹妹,三代同堂。在我的传统意识裡, 这才是一个完整齐全的家。其实六个成员的家维持不到三年, 爷爷和嫲嫲在我三岁那年就相继离世了。

不知道一般人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哪个岁数, 我呢, 可以回想到三岁。

那时候,我们住在关前後街─“关前後街”这个名字蕴涵着可追溯到清代的歷史,街的路面狭窄,舖了葡萄牙风格的小石砖。我孩提时代,关前後街沿街开设了许多五金店、神香舖和古玩店,其中一间售卖手打棉胎的老店和手工製作神香的香莊至今还在营业中。

我们一家四口在一座三合院式的老旧青砖大屋裡租住一个小房间。大屋裡头住了好几十户人家,共用三个大厨房和四个厕所。大屋分隔成许多个小板间房,像蜂巢。房间没有门,只在门口悬垂一张布帘作为自家与人家的分界。我家的房间没有窗, 房裡面整日昏天暗地,没能分昼夜。

父亲极少对我们疾言厉色,同时也很少给家人买礼物或者玩具,印象中只见过他给母亲送过一次礼物,那是他和母亲结婚十週年,不抽烟的父亲给母亲买了两条香烟。

有一次,我和邻房的女孩玩耍,把她的纸板公仔弄绉了,和她吵鬧起来, 我在她臂上恶狠狠咬了一口之後,撒腿跑回自家的房间裡躲着,女孩站在房间外隔着房帘哭鬧,吵醒了熟睡中的父亲。他昨夜通宵加班,才回家睡下不久。 他惺忪着睡眼走出房外向女孩问明原委,将她哄好了之後,返回房裡给我甩了一个巴掌。记忆之中,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向我动手。当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 把双手藏在背後,笑瞇瞇的要我猜他手上有什么东西,我猜了几回之後,他伸出双手给我递上一盒新买的积木游戏。

自此,我迷上了砌积木,用积木堆砌出心目中我家的模样,我的“家”是一栋栋很高很大、有大门有窗的房屋,它会是大屋、莊园、城堡⋯⋯

媳妇一手支着後腰、 一手抚着腹部, 从我的房间裡蹒跚步出, 额上渗着汗珠。 我的睡房虽小, 但打扫起来并不简单。她穿过被杂物堆砌成像八阵图的小客厅, 往开放式的厨房裡去泡茶。

“那时候麦当劳的玩具贵吗?”小西听我儿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几十年前哪,澳门哪来麦当劳?”我和儿子两人顿然失笑。

“那时候你们都吃些什么?”小西瞪大眼睛问。

“一顿饭一个鸡蛋, 米饭混着酱油吃。”

“嗯,那时候的生活多没趣。”小西装作老成地摇摇头,然後低头继续翻掀我的相簿。

“小心别弄损爷爷的相片,那是爷爷的宝贝。”我儿子随口嘱咐他。

“爷爷的宝贝该是那些拼图游戏吧?”

“这些相片也是爷爷的拼图呢。”我朝他挤挤眼睛。

媳妇为我端上一壶泡好的热茶,然後返回我的房间继续忙去,期间没瞧过她丈夫一眼。

我捧着茶杯, 嗅着热腾腾的茶香,看着小西将头靠在他父亲的臂膀上,父子俩同看一本相簿,那温馨处让我油然湧上一股幸福感。没理会墙上那隻盯着我看的灰色眼睛,我悠悠的轻呷了两口热茶之後,就顺着年序,为儿子和孙儿打开另一本标示着年份的相册。

阳臺外,时间将蓝白的天空擦成了深橙色 ,告示白天已过了大半。

儿时第一次搬家是在我六岁那年,迁进了中区营地大街附近一条叫吉庆里的小里巷。

那是一间比旧居细小得多的青瓦屋顶大屋建筑,屋裡头少于十个租户,当中不少是女性住客。二房东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举止豪迈,嗓门很大,一副了不起的架势。她丈夫的样子老迈,赋闲在家裡不大理事,只爱躲在房间裡拉二胡。 两人没儿没女,生活过得阔气。

我们一家大小仍挤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细小黑暗房间裡头,曾经有几回我半夜醒来,于矇眬中看见父亲埋头压在母亲身上,母亲嘴裡暧昧地闷哼着,双手一下一下轻力地推挤父亲的肩头,父亲低声喘着气,两个人蠕动着身体嗯嗯嘿嘿地角力,我吓得闭上眼装睡,闭着气不敢大力唿吸。翌日,两个人表现若无其事,母亲没有丝毫受委屈的样子,如常,嘴角叼着一根香烟,神态自若地幹着家务。我不敢问母亲,心裡头暗自纳闷父亲为什么总在夜裡欺负母亲。

大屋的公用客厅摆放了一张四方木桌,早上没人打麻将的时候,我和小我一岁的妹妹总爱躲到木桌底下,并坐在两张小矮凳上,木桌前面放置一张背向我们的木椅当作汽车的车头,兄妹俩模拟驾驶汽车。很多时候,我们会通过“车头玻璃”─木椅背框─看到一脸倦容的年轻女邻房清晨从工作後归来。

妹妹在第一年入学的日子收到一份礼物,二房东捧来一个纸皮盒送给她, 盒裡盛着一隻黄茸茸短毛的小鸡,妹妹高兴到不得了。大屋有一个小後院,是住户晾晒衣服的公用空间,母亲在後院的角落放置一个小鸡笼,将小鸡养在那儿,妹妹为牠起了个名字叫小吱。每天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她就跑到後院看望她的小吱去,餵米餵水,将牠放出鸡笼外放风。小吱在後院裡高兴的拍着翅跑着、跳着、“吱吱”地叫着,总爱绕着妹妹的身边转。妹妹会蹲下来,抚摸着牠背上黄澄澄的短毛,和牠说话。

我们看着小吱长大, 毛的黄茸茸颜色渐渐褪去,换上褐红色。

“爸爸, 我也要养小鸡!”小西抬头向他父亲嚷道。

“好, 爸爸为你下载一个养小鸡的Apps。”儿子爽快地答道。

“不, 我要真的鸡!”小西使劲地虚空踢动双腿。

“家裡哪可以养真的鸡?” 儿子拿他没办法。 

我忙为儿子打圆场:“爷爷还未说完小吱的故事呢。” 我费劲地挪动一下因为久坐而有点发麻的上身,儿子连忙移过身来扶了我一把。

我平时很少有机会说这许多话,今天话说得多,特别口渴。儿子为我添热茶。我低头喝茶,心裡头交战着:好不好趁这机会和儿子谈一下他最近发生的事呢?

儿子像看穿我的心思,竟然借机上厕所去。

─你可以躲得多久?我瞧着他的背影暗自嘆息。

小吱养在我们家裡差不多四个月, 已经变成了一头大母鸡。

那天,我和妹妹从学校裡回来,顾不得天气寒冷,如常跑往後院找牠玩耍去,却见鸡笼裡头空了,我们焦急地四下找寻。院子很小,没有躲藏的地方。北风唿唿,我们在风裡喊着小吱的名字。最後,妹妹哭着找母亲去,我追随在她身後,却见她呆立在厨房门口放声尖叫,叫声凄厉。我往厨房裡望去,首先触目的是地上一个盛满鲜红色液体的大汤碗,旁边是一堆杂乱的褐色鸡毛...... 我掩上双眼,没有看下去,耳中听到母亲说:“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我们晚饭吃⋯⋯”

妹妹的嚎哭盖过了母亲的说话。

从此, 妹妹一生都不吃鸡肉,她四十九岁那年因为顽疾而去世。

“爸爸,我以後也不要吃鸡。”小西双手掩着嘴, 一脸戚然。

房间传来开门声,媳妇从房间裡出来。

“我到麦当劳去买今晚的晚餐。”她双手抚摸着腹部,仍然没瞧她丈夫一眼。

媳妇踏出大门的时候,小西不忘高声提他的母亲:“我不要吃鸡!我不再吃烤鸡堡。”

今晚是我留在这儿的最後一个晚上,所以不在家裡烧饭。我坚持不要上餐馆,一家人聚在家裡, 纵使吃外卖的快餐、喝自家烧的开水,也算是一顿家裡饭。

媳妇从外关上了大门, 客厅忽然陷入了没有心理準备的静寂,儿子顿然变得坐立不安。

阳臺外,躲在一栋栋大楼之间的隙缝裡的夕阳已经西沉,暗橙带着深蓝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拼砌出一帧形状似雀鸟回巢的图画。我移身到阳臺前放下窗帘,阻止暮色偷偷渗进我的家裡来,然後开亮了沙发旁边的座地灯,让它充当白天的煦阳。

虽然我们在吉庆里仅住了两年多,却给我留下许多深刻的回忆。

父亲经常加班,母亲就用纱罩盖着饭菜,留给晚归的父亲。

大屋的大厅经常有牌局,有时牌局缺了一个搭子,母亲为了应酬也会勉为其难地下场。她打牌的时候,烟抽得特别兇,我知道她心裡有压力,她怕输。 父亲给她的家用不多。

经常的牌搭子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租客,包括二房东、一个浓妆艷抹的妇人,还有一个端莊温文的少妇。

我喜欢伴在打牌的母亲身边,坐在地上玩积木。期间,我总爱仰头瞧着那年轻的少妇的脸看,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看,肌肤白晰。她的话语得体,可能是几个麻将搭子之中唯一唸过书的人。当她看到我望着她,她会朝我亲切地一笑,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窝,看起来像个少女,甜美迷人。她好像只在晚间工作,我从未见过她的男人出现过。打牌的时候,她一手搂抱襁褓中的婴儿,悠悠伸出另一隻纤细的手摸入一章牌,摸牌的动作像在空气中虚空划弧,仪态从容,然後伸出姆指和食指从自己的牌裡头拈出一章牌,温温柔柔地翻开、打出,动作优美得像戏曲的造手。每到差不多的时间,她会解开衣襟露出白晢的乳房, 餵婴儿吃她的奶。她的态度自然大方,没有半点羞涩。她怀中的婴儿闭着双眼, 小嘴一嘟一嘟,埋首吸吮着母亲的乳头,满佈微丝皱纹的粉红脸蛋散发出满足和幸福的光辉。直到现在,那幅温馨、圣洁的图画我仍歷歷在目。有一次,我被蜜蜂在头顶上狠螫了一口,头上肿起了一片,她听二房东的话,毫不犹豫地解开胸襟,掏出乳房,从玫瑰红的乳头挤出奶汁,用她的人奶搓揉我的伤处为我消肿,至今我仍记得她眼睛裡流露出的关切,和手上的温柔。

某一个夜裡,我在睡梦中被父亲和母亲的争执声吵醒,他们的声量很低, 但我听到他们提到那少妇的名字,这让我特别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父亲坚持要母亲疏远那些麻将搭子,而母亲企图为她们说项,辩说品格和职业没有关系。

─妳和鸡住在一屋裡,人家怎么看妳?!父亲少有地动气低声吼道。

当时我听不明白父亲所说的什么“鸨婆”、“鸡邻居”⋯⋯,当父亲提到什么“鸡”,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小吱。当然,到我年纪稍长的时候就明白“鸨婆”和“鸡”所代表的职业。

之後对世情的开窍只为我带来对现实的震惊,虽然它未至于毁掉我脑海裡那幅圣洁的图像,却令我从此一直心有所憾,也为那少妇的身世感难过。

那晚之後没几个月, 我们迁离了吉庆里。

我们迁往我所唸小学所在的南湾街,据说,中国首张照片就是在南湾街拍摄。我後来才知道我们的居处和辛亥革命时期中国同盟会澳门分会的会址仅隔几间屋之遥。

那是一所老旧四合院式的两层大宅,大宅和对面的南湾海堤相隔着一条马路。沿着南湾海岸线,曲折蜿蜒的堤畔每隔不远就栽植了一棵老榕树,大榕树下设置红色长条木椅。堤畔环境幽美宁静,晚间是情侣拍拖厮磨的胜地,後来我和当时仍是女朋友的老妻谈恋爱,也常到那儿漫步细语。今天,南湾海部分被填平了,开闢成南湾湖,海堤也消失了大半。

大宅租户之多,有点像电影《七十二家房客》。我们租住的是二楼,虽然有公用厕所,但我们仍在房间裡使用痰盂。租住的单位比以前大了许多,间隔成一房一厅和一个自家用的细小厨房。最大的进步,是我家终于有窗户和房门,感觉上,“家”的地位晋陞了一级。所谓房门,其实是一片铁丝网嵌在一个木框上,铁丝网挂上一块布帘。重点是:门上有挂锁。小厅有一个木框窗,窗口面向大屋的天井,我家终于可以在白天看到光明了。

每到下雨时节,我家就会有奇景。家裡所有器皿都要成为盛水器,分佈在漏水的地方, “叮叮咚咚”地接载着从屋顶各处漏下来的雨水。有一回,下的雨实在太大,连痰盂和漱口盅都用上了, 仍应付不了多处漏水的地方,一家人只得各打着一把雨伞吃饭,但那境况却是给予我乐趣多于烦恼。

我从小就深明,家庭,是让家人挡风避雨的地方。

那些年,我最怀念那些暴风雨的晚上,父亲必定会早归。我们一家四口难得很早便齐齐整整地上床,躺在床上盖上被,一起听着收音机,同时在黑暗中聆听着屋外的响雷和风声,还有从屋顶滴下的叮咚水声。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偶忽从窗外突袭进黑漆房间裡,但屋外的风雨飘摇撼不倒我身边家人给予我的安全感和安乐感,我甚至希望雷打得更响一点、风吹得更狂一点、雨更粗暴一点, 狂风暴雨让一家人的心紧密接在一起,彼此之间互相取暖,小房间裡的一家人俨然成为一个个体。

第三次迁居, 那年,我十七岁。

那年代, 整个城市犹如一个大建筑地盆,到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崛起的一幢幢石屎洋楼渐渐替换了青砖黛瓦的古老大宅,澳门开始蜕变成现代都市的新面貌。我的旧居逐一被拆掉、重建,一下子在城市的拼图上消失,没留下半点痕迹,那些缺失了的城市图块只能散落在我的记忆裡。

我家居住的大宅被地产发展商收购,因而获偿一笔搬迁费用,母亲向亲戚张罗了一点钱,凑合着在下环街一幢新建的五层高唐楼买了一个小单位。母亲拿主意挑了一个五楼连天臺的一厅两房单位,父亲没什么意见,日常的工厂工作已消耗盡他的精力。我家搬上了石屎建的楼宇,从此不须和邻居共用厕所。 虽然我和妹妹共住一个房间,分睡在一张两层碌架床上,但总算有了人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上中学之後,我的兴趣从堆积木转移到“Puzzle”的拼图游戏上,我锺情的仍是各式房屋的拼图。妹妹呢,就迷上了写新诗和读琼瑶的爱情小说,其中有一首新诗她还是为悼念小吱而写的呢。

那个住宅单位见证了我完成高中、踏进社会工作的那段人生。期间,妹妹因为结婚而迁出。不久,我也结了婚,两层碌架床换成了一张双人弹簧床。 随着我儿子和女儿先後出生,我们在天臺僭建了一个房间。那年代,在唐楼天臺僭建单位是很普遍的事。我从来没有兴起过自己一家迁出父母居所的念头,在酒楼任职会计员的妻子也从没要求我和父母分开而居。在我的传统认知裡,和父母同住是我的责任,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十一

小西拍拍茶几上的相册问我:“爷爷,这裡面爸爸的照片比你的多,你为什么不多说说我爸爸的故事?”

我一时间答不上口,我看见那隻灰色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的确,我有许多儿女的照片,但关于他们的故事所知却很少。自儿子那一代开始,毋须再一家几口挤住在一个小黑盒子裡,家人各自躲在自己的房间裡过日子,尤其是电视和电脑普及了之後,一家人敍面的时间愈变少,小小的萤屏比起水泥钢筋更絶缘。

父亲是在家中去世的。他弥留期间,母亲、妹妹、我和妻子及一双儿女,围立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安详地阖上眼睛。母亲表现得最冷静,只独坐在一角默默地抽烟,没像我和妹妹一般嚎啕大哭。几年之後,母亲也去世了,腾出了一间房,从此,我儿子和女儿也各拥有自己的房间了,于是,一家四口各隔了一堵墙。

走廊裡传来“哒哒” 的腳步声将我从回忆裡拉回来,女儿趿着拖鞋捧着一个旧曲奇饼罐从房间裡出来。她和我媳妇忙了一整天,这个下午她头一回踏出我的房间来。

“这些积木还要吗?” 她除下清洁口包,向我展示饼罐裡的旧积木:“已经缺了好几块。”

“都要。那是妳爷爷送我的玩具。”我调动坐着的轮椅面向她,语气肯定地回答: “还有, 别忘了我收藏的拼图。”

我对拼图的着迷从未停过,老妻年前去世之後,我就一个人独居,拼图成为我退休後的全部生活: 一幅接着一幅, 拼凑出我心中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家。

十二

倒想不到临退休之年,我还有第四次迁居。

在某一顿晚饭上,儿子向我和老妻提出另置新居结婚的计划。在时尚个人空间与私隐的年代,我理解儿子的渴求。那时候澳门的赌权刚开放,地产市道涨了好几年,我们将所住的房子向银行按押,贷了一笔款项给儿子作置业的首期付款。

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千挑万选,在氹仔区选购了一个高尚的住宅单位。新居装修好了之後,首度带我们上去参观。豪宅的空间宽敞,环境、休闲设施都极具气派,正是我一直在拼图裡寻觅的理想家居。从儿子新居的阳臺外望,可远眺连贯澳门与氹仔的跨海大桥。

从此,儿子和我夫妻俩相隔了一座桥。

儿子迁出去三年之後,女儿也出嫁了,她和丈夫申购了政府兴建的经济房屋。那时候,澳门的房价经歷了好几年的飙升,因为金融海啸而大涨小回,我和老妻认为楼价还会往下调,于是决定将我们那个居住了四十多年、父母留下来的旧房子卖掉,为女儿的经屋缴付首期,我和老妻两个暂时租住一个小单位, 待房价回復到合理的水平,才购回一个小房子自住。

当然,现在大家都知道结果:楼价不但没有回落, 而且飙升得更疯狂。

我的第四次迁居,是迁进一栋二十多年楼龄、有电梯设备的大厦,从此我俩出入不用再跑五层的楼梯。我和老妻开始两口子的生活,两人合用一个厕所,那是我家歷来最少人共用的厕所。

退休了好几年,至今仍租住原来的单位。单位有一个睡房、一个小客厅、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客厅有一个很小的阳臺。客厅狭小,但我坚持要摆放一张六人座位的餐桌。于是,馀下的空间仅够放置一张双人沙发。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样的空间我感觉有点过大,或者,空荡荡。

我退休那年,老妻病倒了,一年之後去世,之後的日子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六人桌前玩拼图。天黑了,只亮了头顶上一盏灯,孤灯下继续一小块一小块的拼凑。幸好,拼图是一个人的游戏。

十三

“沙沙”的重物磨擦地板声音把我从回忆裡惊醒,我和儿孙说了一会儿往事就不自觉自个儿堕入忆旧之中。一整天沉默、独自缅怀过去已经成为我的惯性和日常消遣。

女儿和媳妇两个人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为我执拾好睡房内所有东西。 儿子、媳妇和女儿三人合力从房间裡推出三大个沉甸甸的纸皮箱到小客厅裡来。

嗯,这就是我一生积存下来的所有东西?怎么比我想像的少许多?

那儿地方小, 只能带上这些, 其馀的只好扔掉。女儿解释说。

你收藏的拼图太多,带不了。媳妇补充说。

我抬头盯着墙上那幅缺了几块零片的大宅拼图,对那隻灰色眼睛说,我不会扔下你。

你来查看一下有没有重要的物品给你漏带了。媳妇体贴地提醒我,一边轻搥着後腰。这一整天有够她操劳的。

不用了,没有什么非要带走不可的物品。我摇摇头。

都将这些收起来,要装进箱裡去了。女儿指指茶几上的相簿说。

儿子和孙儿分别合上他们手上的相册。

我那大片七十年的生活记忆就好像一幅过大而老脆的玻璃,不知不觉间已碎裂成无数的零星版块,其中一些已经失落,一些已经粉碎,缺失的部分只能借助这些相册去补白。我合上手上的相册,抬头问女儿和媳妇:有发现我遗失的那几件零片吗?

媳妇摇摇头, 习惯性地交叉着双手放在她那胀鼓鼓的腹部上。

我举头瞧着墙上那幅拼图,心头一阵抽搐,─这大屋再不可能完整了。那隻灰色眼睛又向我发放出怜悯的眼神。真讨厌!

媳妇帮着女儿逐一将茶几上的厚重大相簿放进一个空纸皮箱裡。那些相簿─我人生和家庭的拼图─并不完整,我童年和老年时候的照片不多。小时候是因为摄影科技的未发达和普遍,老年时候却是因为摄影科技的发达和普遍,照片都被储在子女的手机裡,很少被打印出来给我作保存。

几个月之前,我在家裡拼两千件零片的图,当还剩下几件就完成一个“家”的时候,我突然昏倒,接近一个小时之後才被上门送晚餐外卖的发现。我昏倒的时间没够长得足以攫去我的生命,却够长足以决定我馀生要坐轮椅出入。在医院裡躺了两个多月之後回家,就再也找不回剩下来的那几件零片了,于是那个未完成的“家”就睁开一隻眼睛来看护我。

─爸,明天一大早我载小西上课之後,就来接你;你今晚要早点上床。儿子关切地吩咐我。

─爸,你今晚要好好休息,之後有好些日子可能不习惯新环境而睡得不好。女儿也补添了两句关怀的说话。

“你呢, 有什么要吩咐爷爷没有?” 我笑着朝小西一挤眼睛。

“我快饿扁了,可以吃我的双层牛肉堡了吗?”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下。

十四

我们围坐于六人餐桌,还有一个座位空下来。本来已经很小的客厅堆放了几个大小纸皮箱,变得更狭窄,却让我们彼此坐得更亲近。我们各捧着一个汉堡包慢慢细嚼,一边说着各人童年的趣事。晚餐虽然简单,但我觉得很快乐,这让我想起儿时住在大宅的板间房生活的日子。

我的儿女对我的故事很陌生,今日大概是自他们成人以来陪在我身边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有耐性听我诉说往事的一次,大概,他们意识到这是最後一次吧。

儿子举起手机要自拍: 来一帧全家福。他高声提议。

他待媳妇和小西两人走到他後面站好了之後,没待我上前,就“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我在一旁注意到媳妇是被小西硬推上前的,媳妇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儿子準备收好手机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对老爹的失觉,于是赶紧高声说: 来,我们和爷爷拍一帧合照。

他一边调校手机的自拍设置,一边催促他的妹妹─我的女儿─加入一起拍大合照。女儿勉强挤出笑容,她最近和丈夫鬧得很僵,夫妻俩为要不要生育儿女的决定而陷于冷战中。我明白女儿的顾虑,她夫妻居住的经济房屋是个一睡房的小型单位。

女儿站到腹大便便的媳妇旁边,无言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两下,媳妇的眼睛霎时红起来。我忽然起了个冲动,好想不顾一切代媳妇讨个公道,立刻当众问清楚儿子:他在外头有别的女人这个传言,到底是事实? 抑或是流言?

小西帮忙调动我的轮椅,把我排在最前面。镜头前,我的家人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我仰脸对着镜头挤出笑容。自从我需要坐轮椅以来,视角水平改变了,很多时候对人、事都须要仰脸相看。

在等待拍摄倒数的当儿,我心裡头同时点算着在场的人数:一、二、三、四、五,加上媳妇肚裡那即将出生的孩子, 一共六个成员, 一如我儿时塗画的 “我的家庭”的人数。

手机“咔嚓”的响了一下,为我的人生拼图留下一帧七十岁生日的零片,这帧零片将会一直储存在我儿子的手机裡。我不大相信他会给我沖印一张,好让我日後在老人院裡回味。

这回将是我人生最後的一次迁居,明天,我就被送进路环的安老院去。我不但又重过共用厕所的日子,还要和陌生人同房。不记得谁告诉我,我们这代是陪侍父母身边至终的最後一代,今後,安老院会是老年父母的最後归宿。

我对子女们的决定没有怨言,那是现代社会经济导向了这样的家庭发展, 城市的主流房屋设计没有顾及中国传统的伦常观念,并没有将老年父母纳入考虑之列,楼宇单位的睡房数目已经决定了一个家庭的结构。一家三代的家居模式已经不合当今的社会经济潮流,就如我小时候住过的古老大宅一样─从前本属几代同堂的大宅,发展下来的命运就是被分拆成无数个零星小单位。

我目睹我所有的相册─还有那幅遗失了零片的拼图─一併被埋进纸皮箱裡去,我来得及和拼图上那隻灰色的眼睛交换了最後一个眼神,互相作了道别,然後,纸皮箱被盖上,封上了胶纸。

澳门笔汇第7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