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这篇小说写的是两位底层女性家庭婚姻生活的不幸与痛苦,主题似乎很平常,情节写得却十分离奇。女主人公以晨,17岁即与陈哲未婚先孕,在母亲的逼迫下,忍痛打掉腹中胎儿,从此“人生瓦解”。为了“逃离原来的家”,而跟沉迷电玩的陈哲组成家庭,过着“没有什么感觉”的生活。

生活的无聊和精神的苦闷,令她神情恍忽,成天不知所以。她无意间撞见一臺破旧商场的游戏机,那裏面的布娃娃,竟一下子点醒了她的希望,让她把“拯救娃娃”当作“自己的使命”,以致在数不清的在夜晚来到“娃娃机”前投入硬币以“抓取”娃娃回家。她一连“拯救”了上千个娃娃,并因此与丈夫决裂,把“娃娃”们放进巨型黑胶袋,独自离家出走。

女主人公方太,嫁给“生性好赌”的“厨子”方振山,却从未得到过“温柔体贴”,直到怀上儿子,她才“人生第一次觉得幸福”。但丈夫“本性难移”,在儿子两岁时,就淘空家业,欠下一身赌债而”失踪“了。後来儿子也去世了,只留下一张“遗照”相伴。在痛苦和孤独的绝望中,她居然把破旧商场一间结了业的内衣店裏的“模特儿娃娃”当成自己的“亲生”,在一个晚上,打破了店舗橱窗玻璃,“把儿子从裏面解救出来”……

两位女主人公“拯救娃娃”的故事,确乎让人感到荒诞离奇,但那只是表面情景,怪异之下其实潜藏着人生的细微真相。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当一个人失去了对自己所依赖的事物的安全感时,就会逐渐失去心理上的平衡,甚至走向精神崩溃。这个过程,以晨“熬了三年,方太耗了大半辈子(到60多岁)。岁月无情,生活冷酷,既无丈夫可以信赖,又无子女可以亲爱,她们心理的失衡,精神上的迷乱,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与其说,她们是在“拯救娃娃”,倒不如说是一种在痛苦挣扎中的自我救赎。值得注意的是,两位母亲“拯救”的对象是“布製娃娃”,毫无生命感。这就构成了一种隐喻,它喻示了女主人公的悲苦命运的无可挽回性。我想,这或许是作者用心之所在。

以晨和方太,两个形象,两组情节平行发展,写的是同一种命运。二者之间,互为补充,相得益彰。这种写法,省去了不少笔墨,形象情节之间的跳接,有点儿像平行蒙太奇。相对而言,以晨和她的情节强一些,而方太则弱一些。这倒不是描写篇幅多少的问题,而是描写本身的问题。这一点,下面还会说及。

这篇小说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出色的细节描写。这裏且举几个例子:

△“连通商场的屋村,群厦的铁门都是生銹的,每次都得用过多的力气才能推开。”——“铁门生銹”和“推门用力”,是两种不同的感觉结合起来用以表现同一事物的细节,既写出了门的老旧又显示了门的阻塞难行。

△“过道墙身上的乳胶漆早已剥落,墙上零落地贴了一片过期告示……”——仅用“乳胶膝”和“过期告示”两个细节,便写出了环境的特点。尤其是那“一片过期告示”,它豁显的不是告示的内容,而是商场的败落,一种沧桑之慨溢满字裏行间。如是,主人公的出场,便有了背景,有了烘托。

△“她独自走过商场,齐耳俐落的黑短髮随着腳步一甩一甩,手上还残留着为客人试唇膏留下的一条条红印,像一道刻在手臂上的栏杆。”——“黑短髮”的描写,显示着主人公的年轻;而“手上”的残留物(按“手上”一语不够準确,应改为“臂上”),则暗示着她的职业,及其社会地位的卑下;至于“栏杆”的比喻,更深化了暗示的内涵,将细节“刻”入人心。

△“……她的目光落在箱子裏——好多个一式一样的黑髮布娃娃,被丢弃着。这些布娃娃瘦瘦长长的身躯,挂着圆圆大大的头,粗糙的眼睛被硬生生地贴在布脸上,很是无神。最怪诞的是她们的红唇,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都咧开嘴巴假装非常开心,对着以晨大笑。”——这裏,一系列细节通过一系列形容词尤其是动词刻画出来,“布娃娃”被玩弄、扭曲、变形和丢弃的形象呼之欲出,竟成为一个个屈辱的生命体。女主人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裏并放在心上,其“拯救娃娃”的怪异行为便有了心理依据。

△“顷刻,以晨眼前的似乎已不是娃娃机,方方正正的玻璃箱幻化成破败简陋的手术室,……。”——这是知觉“幻化”出来的细节,大胆而奇崛的比喻,将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物象联系在一起,从而引申出女主人公被迫“堕胎”的惨痛经歷。

△“咔喳”一声,清脆而果断,为一连串残忍的操作画上完美的句号,以晨无力地闭起眼睛。”——这个细节,表现的是“胎中娃娃”被“机械手”“夹出来”“卡断”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女主人公的幻觉,而对声音的描述,却带着一位世间母亲无力反抗却又无比愤懑的清醒。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作者牢牢把握住细节这个描写和刻画的最小单位,将众多细节串联起情节、故事,并由此追求理趣和韵味。作者着力于细节的真实与瞬间的虚幻(幻觉)的揉合,将细緻入微的观察纳入纵横恣肆的想像,终于写出了熟悉的社会人生的陌生感。

最後,提两个意见供作者参考:其一,方太的故事不如以晨的具体、生动,因为细节较少,不足以为故事的叙说提供基础。审美经验告诉我们,叙事性作品的写作,从表情到感情,从动作到心理,从语言到性格,都离开细节的真实呈现。建议作者反復审读自己的作品,把那些笼统的过程叙述修改一下,尽量让细节取而代之,像巴尔扎克说的那样,“以最小的面积集中最大的思想”。

其二,〈娃娃〉开篇写商场环境的文字,显得有些多馀;而且写了约360字,占这篇小说全文(约6300字)约百分之五,太长了,应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