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澳门的很多作家一样,陆奥雷对自己生活的城市极度关注,他构思的那些故事几乎都是在澳门发生的。自然,陆奥雷并非澳门文坛第一个书写澳门的作家,在他之前,我们已看到太多展现“文学澳门”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澳门要么被描绘成极具衰颓气息的管治地,要么被描绘成歷经万千险阻也要到达的避难所,要么,则是一个让人步步沉沦的罪恶渊薮。在他们笔下,澳门是故事,是隐喻,更是传奇。其实,很难说哪一种类型更符合“澳门”的本质,因为文学本就是虚构的艺术,要穷究一个最为“澳门”的澳门故事,似乎没有太大必要。但这不意味着作家对何为“澳门”的思考是徒劳的,恰恰相反,对于“文学澳门”的多元展示,在在丰富了澳门文学的弹性和层次。在这一框架内解读陆奥雷的小说是必要且有效的,因为他在众多关于文学澳门的想像中,为人们提供了一些不一样的特质。我将他的文学实践称之为“重绘澳门”。

一个怎样的故事才算完成了对澳门的重绘?我们不妨从《幸福来电》的首篇《逐梦者的天空》说起。作为第十届“澳门文学奖”小说组的冠军作品,它对作者的意义不言而喻。张堂锜教授在评审感言中说:“这是一个与澳门小城息息相关的题材,是此次参赛作品中最具有‘澳门特色’的一篇,也是最出色的一篇。”①其实,所谓“小城题材”与“澳门特色”,是一些相对抽象的概括,可以用在每一篇获奖作品中,因为这个奖项在设立之初本就要求作品要“立足澳门”,一篇获得冠军的作品能够反映出“澳门特色”,自是题中之意,不足为奇。我以为,《逐梦者的天空》最迷人的地方不在于作者道出了“澳门特色”的本质,而在于作者本人和他构思的小说人物均在极力“追寻”澳门这座城市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换言之,相较于呈现问题的答案,陆奥雷强调的是“思考”这一行为的“过程”。到最後,尽管几个年轻人完成了他们的毕业展任务,但是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说“‘澳门故事之旅’却是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集体创作”②,它一直在“形成”,从未“稳固”。

这是一篇极具建构主义色彩的小说,陆奥雷不去写澳门歷史、澳门民俗这些“澳门文学奖”更为青睐的题材,也没有刻意去构思一个峰迴路转的澳门传奇,而是将他自己对澳门的思考熔铸在这流水账式的、碎片化的、甚至是白描的记叙中,这一处理方式在一个比赛中是相当冒险的。但回过头来看,这是否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呢?澳门这座城市是否就像陆奥雷讲故事的腔调一样平淡而零碎?这种技法本身是不是也包含了陆奥雷对何为“澳门”的理解?《逐梦者的天空》展现了陆奥雷欲重说澳门故事的野心,他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希望“找到”一个未被挖掘的澳门。至于这个“澳门”是否被找到以及是否就如小说人物的毕业展所呈现的那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真正的魅力在于它的“未完成时态”:永远向人敞开,边界模煳,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

在更多的时候,陆奥雷的澳门故事是有它的实体而非仅仅依靠理念支撑的。在这些“故事容器”裡,作家的个性色彩相当鲜明。男主人公几乎都叫乔捷,他有两个显着的身份标识,其一是小城裡的文艺工作者,其二是不折不扣的E世代青年。我甚至有种感觉,乔捷可以离开女人,但不能离开网络。女性角色呢,通常由一个叫Ivy的女生充当。这个女生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如一缕清香般让人难以忘怀。乔捷和Ivy,流连在小城的板樟堂街和议事亭前地,相约在幽静的咖啡厅和唱片店。他们或许因为文学而结缘(《幸福来电》),或许曾在游人如鲫的板樟堂街一起听过新年的倒数声(《板樟堂的倒数声》),或许交换过心爱的唱片(《survival》)。

陆奥雷在他的故事中频频写到波鞋、咖啡、流行音乐、现代诗、唱片、香烟和社交媒体,这种“华丽”的观感不难让人想到一个术语:现代性。梯亚在为本书作序时,敏锐地指出这一点:“陆奥雷至少有七篇小说提到咖啡店,无疑绝非偶然。把咖啡店视作‘现代性的重要标志’,同样适用于陆奥雷,也同样适用于渴求‘现代性’的新一代澳门人。”③将咖啡馆看作现代性的象徵,其来有自,李欧梵在其着作《上海摩登》中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只是,在我看来,陆奥雷笔下的咖啡店所承载的意义,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文人的文学表达判然有别。写过《咖啡座谈》的张若谷说:“坐咖啡馆裡的确是都会摩登生活的一种象徵,单就我们的上海而言。”④职是之故,这批作家写到咖啡时,不免将它的象徵意味夸大。在《上海的狐步舞(一个片段)》中,穆时英写下这样一段镜头感十足的文字:

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緻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鬆的头髮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裡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⑤

但是陆奥雷并不这么写咖啡。在《逐梦者的天空》中,小组成员去氹仔布拉格街的咖啡店,为的是开组会,讨论毕业设计的方案:

雨一直在下。我们吃了又饿,饿了再吃,一直待到咖啡店打烊。方案提出以後,我们再没有想到要说些什么话了,只是一直在店裡听音乐、看雨。我默默地想着要为这个城市找一个主题,好让毕业展有一个较明白的故事线,可是各种各样杂乱的讯息不断影响着思绪。⑥

在陆奥雷笔下,所谓的都市现代性,早已内嵌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在澳门,咖啡并不是摩登一族才配享用的高级消遣,它既遍佈在澳门的街头巷尾,又附属于茶餐厅的热饮套餐。咖啡和咖啡馆,恰恰是最“日常”的澳门经验。陆奥雷犯不着站在乡土的立场批判都市文明,也没有表现出追慕现代文明的迫切心态。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能够将咖啡馆这个原本隐喻丰富的空间处理得这么日常、这么具有“细节感”,可看出陆奥雷在重绘澳门时的笔势和倾向。

至此,我们已发现,陆奥雷的澳门故事其实继承了澳门文学关注日常生活这一书写传统。在一个只有“日常”的城市裡,构思一个“好故事”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因此,澳门作家喜欢在自己的故事中掺杂一些魔幻/奇幻因素,以此动摇日常生活的逻辑、规则和秩序,最终造成日常生活的“断裂”。陆奥雷也会写一些奇诡故事,不过,让我感觉新奇的倒不是他这些天马行空的想像,而是他在其中加入了“适可而止”的波西米亚色彩,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反叛精神值得细细品读。

在《鱼》的开篇,作者向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情境:对于常年淹没在日常生活的年轻人来说,打发时间已成为了活着的全部意义。但是,陆奥雷并没有因此为“我”安排一次罗曼蒂克的邂逅,而是让“我”和一条桂花鱼展开对话。是的,桂花鱼原本将是盘中餐,但牠復活了,而且有求于“我”。依循鱼的指示,“我”暂时打破了原来的生活节奏,背上行囊,去帮助这条“鱼”完成牠的夙愿。陆奥雷故佈迷阵,最後虚晃一枪,不断地强调,重点不在于离奇的情节,而在其中的“隐喻”。我认为,真正的隐喻并不在于小说中的鱼/唐装/牛各自代表了什么,而是出走後又归来这一情节设计对一个只有“日常”的城市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这条会说话的桂花鱼,“我”可能还在原来的舒适区中,日復一日地工作,不悲不喜。但这条鱼就像一个“触发器”,让“我”暂时逃离俗世,进入到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中。这个超现实的世界不仅仅是鱼的拟人化,还包括主人公旅行途中所见的美景:纷纷扬扬的雨、弯弯曲曲的河、肤色各异的旅人……这些美好的事物其实才是小说更重要的隐喻和象徵,由其结构起来的如诗如画的意境也就成为了一个有别于日常生活的超然世界。在这个世界裡,情感可以战胜理智,理想高于现实,神性挑战了自然性。

如果小说中的“我”把旅行当作常态,从此浪迹天涯,那真的就是“波西米亚狂想曲”了。但“我”最後还是回来了,回到了熟悉的澳门,熟悉的家庭社会,使得那次因鱼而生的出走宛如一场“太虚幻境”的神游。这种刹那萌生的漂泊念头,表达了澳门作家对一种有别于日常生活的异常生命状态的渴望,也揭示了澳门这座金光闪闪的城市背後那单调平凡的底色。

澳门科技大学国际学院讲师

霍超群

註释

①张堂锜:《逐梦者的天空——第十届澳门文学奖小说组评审感言》,吴志良、李鹏翥主编:《澳门文学奖十届得奖文集(1993-2013)》,澳门基金会,2014,第515页。
②陆奥雷:《逐梦者的天空》,《幸福来电》,作家出版社,2019,第34页。
③梯亚:《序:分手的城市——陆奥雷的用情故事》,陆奥雷:《幸福来电》,作家出版社,2019,第4页。
④张若谷:《俄商復兴馆》,《战争·饮食·男女》,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第146页。
⑤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一个片段)》,薑德铭主编:《中国现代名家名作文库 穆时英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第270页。
⑥陆奥雷:《逐梦者的天空》,《幸福来电》,作家出版社,2019,第11页。

澳门日报.镜海版.2022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