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没有特别想写的东西

我并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但也许我仍需要。有时候,我很厌倦参加文学活动,还没有到现场以前,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很多陌生的面孔,说很多有意识、无意识或很公式的话,心裡就特别难受。有些东西我已经讲过千千万万次,但每一次对初见的人,仍得再说一次。有些话不管我对着哪个人,我都没有办法老实把心裡的想法讲出来,然而每次遇到初见的人,我仍会被有意无意的问到。

比如你是谁,你来自哪裡,你的笔名有甚么特别意思。于是,我又後悔怎么不起一个更有意义的ID。我为甚么每一次写作,都要用那个ID。于是,每一个人听过的答案都可能不盡相同。心情好的时候,我就编个故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公式回覆,两个其实都没有带着诚意。

另外一些厌倦的问题,还有你对自己栖身地的看法,你对文学的见解,以及你的抱负。于是,我又怀疑自己对所有事情是否太冷漠、太不近人情?我根本没有激励人心的话想要分享。

我只想说:“千万不要喜欢创作,千万不要对文学有所期待。”到底是澳门这个社会让我变成这样,还是人类的群居生活裡头,注定有某些人会受到悲观情绪困扰?当然,我也是比较幸运的,我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可以靠写作自我疗癒;我也是比较不幸的,因为写作有时候又反过来让我痛苦……

创作是很痛苦的事情,当你很想写却不得要领的时候,写作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自我折磨。创作又是最难从它身上获得回报的事情,一旦你期望从它身上获得甚么,大多数时间它会和你作对。

然而,我们很多时候又是无法自已地沉溺于这种自虐的状态,我们在裡面找到心灵救赎,有些人更在裡头找到了生活希望。只是,这种创作给你的回馈,慢慢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像一个一无是处的孩子,想要回报倾盡所有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有时候是你觉得自己付出的还未够,有时候则是你的母亲觉得你还不够努力……

也许我曾经就是个这样的人,我自问努力过,留下过某些有用的句子。而这些句子,又反过来常常唿唤着我,让我这个失去创作能力的人,始终无法和文学完全分离。因文学而认识的朋友、同道与编辑,他们也总是不断的鼓励我、推动我、逼使我继续写作,继续参与文学活动,继续为引导我长大成人的澳门文学,去幹一点甚么事情。

所以我才说,有时候我们做一件事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带着自己的作品,我心裡面想的是让人家知道澳门有文学,我想继续延续上一辈留给我们的某种精神特质,吸引更多的後来者参与。但我感到这一切注定是失败的,就像凡是好的创意,到第三个人做的时候,就会变成了纯粹复製的烂点子。我们不可能光是延续传统,因为世界一直在改变,我们总不能期待着每一个人都迁就我们……

二、越是有期待,越要谨慎对待

如果能不用自己的ID该多好,如果不用某个特定的谁站在讲台上该多好,那就可以减少很多和目标无关的事情。但似乎文学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一种纯粹的文字阅读活动。哪怕文字的书写和阅读,是这裡头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要旨,但它依然不是一种纯粹的文字活动。而我已经不能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不是没有,但很少、很困难、很不自在。

文学与写作,那是不一样的概念。实用性的文章、消闲性的文章,经过我二十年的书写,基本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但文学艺术不是这样,它有一种高度的精神提炼。它讲究佈局和句子的美,它讲究意象和隐喻,它也许还要反映人性、命运和时代。甚至,文学容不下一个错字,容不下一句读不顺口的病句。周梦蝶十年修一字,在我眼中,这才是真正的在做文学。

我的文字,大概就是缺乏了上面这些东西。以这个标準来检视自己的写作,以及今天澳门很多写作者的出品,我自感这些都不应该被定义为澳门文学。在我的心中,文学始终是崇高的,就像艺术代表的是人类对真善美的某种追求一样,它对完美、对创新的追求应该是无止盡的,而我已经是过期型号,我已经失去了更新换代升级的能力。

我希望澳门有更多更好的澳门文学楷模出来服务于人、也服务于澳门文学。当我们不再写作的时候,我希望有更多有意思的新人来写,我希望他们能像我们一样从文学中找到快乐,继而把心中所有的想像变成文字以及其他更吸引人的艺术创作。我希望他们能在文学中成长、成熟、衰老、枯竭,继而像我们这一代那样走上讲台,分享自己的故事,从战战兢兢到习以为常,最後把手中的火把,再一次交给下一代。

这大概就是很多人心目中,文学人在不同创作阶段所能做的各种事情吧。知道自己处于甚么时期,就去做那个时期该做的事情。能写的时候,用盡全力的去写。不能写的时候,就像放一个悠长的假期慢慢累积,然後多为文学做有意义的事情,盡自己所能,把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东西和别人分享,让他们获得接触的机会。

一个创作者不创作以後,不等于就是完全脱离了文学。那些我们曾经努力经营过的东西,会像老朋友一样始终唿唤着我们。当我战战兢兢地站在讲台上时,那些我曾写过的东西会让我记得自己曾经是个诗人,也许现在还是……

早前,我的老朋友把我带到台北。二○一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我到台湾参加了“台北风雅颂——2018亚洲诗歌节”。写作能力报废的人,带着旧作品参加活动,想想也觉得可悲。当然,每个创作人一生中的创作力量,都不可能在相同的水平,有些人佳作多一点,有些人创作的黄金时期长一点,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就只有某个时期有能力和热情创作,有些人可能写完了代表作就无以为继。种种可能、种种生活,决定了我们每一次的创作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知道再有名气的作家都不一定能保证每一次都出手不凡,那么我们就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谦虚地理解读者对你的关注和认同,完全来自于你过去取得的成就。他们越是对你有所期待,你越应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出品。所谓一个地方文学的品质和印象,大概就是从这些细节中慢慢累积起来的了。

如果有谁读到这裡还没有放弃,大概那个人真的很喜欢文学,就像我明明甚么都不想说,但为了仍然爱我的编辑,为了也许还想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报刊的读者,我还是没有放弃在文字裡头找回我熟悉的文学感。

三、成为无解的人,书写无可解盡的文字

当我不想说话的时候,当我无法提供正确答案的时候,我就特别感谢这个世界有文学、有诗,有言无所盡、没有绝对答案的艺术创作。你任别人去为你解读,自己不用费心于解说,哪怕你被误解。

这样的感觉特别好……

对于不善辞令的人,只要站在任何人的面前,每一双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都有能力让我们的身体结成冰块,脑袋一片空白。有时候,我会沉默。有时候,我会换上一块无形的面具,用另一个身份去与世界对话,说一些配合情境的东西……但其实,那些并不是我的想法,那不过是普遍人认为对的想法而已。

我不想告诉你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我没有。我到底如何,对于任何人都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榜样(ROLE MODEL),因为我极端;更多的时候我是个反面教材,或像一个能随不同环境自主适应的寄生体,我自带攻击性,会沿着既定的规则和模式找出漏洞,蚕食资源。我既改变自己,也在改变自己的过程中影响别人、消灭弱者。如果这裡头存在某种意义,那么我希望别人真的从我的身上找到某些有用的东西,获得启发,继而完善自身的免疫,变得更好、变得更强,而不是因我而变得更坏、更极端、更加迷失。

朋友都叫我不要轻易批评,要收起自己的完美主义,因为我的毒舌和苛刻很容易消灭别人的热情。朋友又说我有时沉默得可怕,总是猜不透我在想甚么……

不要那么关心我,多去关心自己。我只希望你能透过我製造的现象和意象,丰富你自己的创意和想像。我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所有的话语、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连我曾经说过甚么话,自己转眼就会忘记。这世界有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名字叫佚名(Anonym)。他只提供启迪,再没有其他多馀的东西了。只是,在今天要成为无名氏似乎特别的困难,每个人都总要带着某些ID和密码过活。每个人的生命总是带着很多线索,没有永远的、绝对的隐身,我们最多只能成为一个相对困难的谜语而已。

语言、诗、翻译,似乎也是大同小异的谜语。我们为甚么要说,其实并不重要,你要怎样读,也是悉随尊便。我们对世上发生的一切,没有绝对的了解,也不要指望世上有绝对的理解。这世界不就是一首诗而已,我们都是写的人,我们又是读的人。我们看着同一句话,每个人都在书写着自己心中的註解。

总体而言,大部分人在创作的过程中都是孤独的,正因为这样,我们大部分写作人都热爱独处,也需要独处。只是时间长了,像我这样就会突然感到无聊。或者已经写不下去了,我们便选择去幹点其他事情,缓和一下写不出来的失落感。讲座、朗读会、展览、跨领域创作,往往都在这些时候发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那么介意自己能不能写,也许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作家和诗人就得不断地创作,不断地发表新作吧。

好像对,又好像不对。那得看你有多重视自己的出品,你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愿意把自己的创作公之于世。

如果只是享受写的过程,不介意是否被阅读、是否被理解、是否在落款上书写自己的名字,那么上面就不存在着写或不写的困扰了。

不会写不出来的,光是把自己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像梦境一样描述出来便可以了。但似乎,主流的世界并不是这样运作。我们的作品就要标上自己认可的名字,我们要用这被自己认可的名字持续创作。我们希望这个名字被记住、被认得、被认可,我们希望这个名字是被期待的,甚至能成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一种资本。

所以我才说,这世界只有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名字叫佚名。他只提供启迪,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四、相信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当然,对于写作者而言,参加活动、任何一种离开静止状态的行为,都是有其意义的。像上次去台北,我就看到很多与平日不一样的东西,让我有了很多新的体验、新的感觉。即使它给我很大的压力,让我焦虑和不安,但事後我还是很感谢能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偶尔离开一下安逸的日常。

我去参加移民工文学奖的颁奖礼,看到那些移民工在阅读和写作中找到了慰藉,甚至他们的心声、他们的痛苦,也透过了自己的书写,让人们得以听见。我相信,当中总有某几个人,能依靠着文学这个渠道,让自己的生活有所改善的。

我在台北也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感受到这世上真有人格魅力和质感这回事,这些东西也是阅读和关上门写作所无法感受的。真实与人的交流所带来的启发,可以是无止盡的,世界这个大宇宙和人内心的小宇宙,我们穷盡一辈子也无法摸透。如果有人跟我一样害怕与人接触,大概不过是因为意识到这小宇宙的大和复杂而已。

反正,你可以说文学推广是很无聊又有机心的,但在活动中、在那些从文学爱好者的行动中所获得的鼓励和感动,却绝对是真的。比之于甚么都不做的无聊,比之于一无所用的是非与算计,我觉得这种以文学为介质的交流,还是有意义的。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做过这样那样的事,遇到这样那样的人,去过这样那样的地方,并且以一种载体分享过自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有某个谁记得我说过的某句话,记得我写过的某首诗,从而影响了他们的某个决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那该有多好。

这样的机会也许绝无仅有,但我们总不能因此就放弃了追求的希望。参与文学活动,听了那么多人说那么多的话,我才总算有了类似的觉悟,不再觉得自己经常在浪费时间。我的文学、我的文学生活一定不光是对我自己有意义的,它应当曾对某个谁产生过意义 ……

五、手执的火把,心灵的火焰

人活在世上本身是很困难的,我们都有各自要面对的困境。我庆幸自己遇上了文学,它改变了我的生活,带领我去过很多地方,最最重要的是让我学懂以另一个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并自带疗癒功能。

每一次当我搞不通甚么,我就坐在键盘前静下来,开始对着荧幕写作。我写我读过的一本书,我写我经歷过的一些事。然後,类似某种启示的东西就自然而然地在文字中出现。

创作很痛苦很困难,写出好作品非常不容易,这再正常不过了。要不然,世上每一个人都是伟大的作家,所谓伟大也就不存在了。正因为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伟大的程度,作为一个文学人不管能不能成为这样的少数,仍得继续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点燃着自己的文学之火。

“我就在这裡,我是可以被超越的。前面的路我已经走不下去了,但是你可以。只要你还有力气,只要你还有热情,只要你愿意继续相信自己能走完这条特别艰苦的路……而我相信你是可以的。”

小火种聚集在一起,便能为後来者照亮前路。我和我的文学朋友,也许很多人觉得我们的作品不够伟大、不够份量,也不够格,但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为自己,也为别人。因为我们相信,只要这样幹下去,总有一天那个足够伟大的人,便会自然而然的跑出来。

毕竟,世上所有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往往是一个人做了一件事,让另一个人产生了希望和渴望,继而才有後面发展的一切。就像我们因为爱上阅读前辈的作品,而主动投身写作投稿的行列一样。

重要的是,当外在的事情触动了你,让你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个时候你会否检视内心,想想自己可以幹点甚么事情,想想自己想要幹些甚么事情,想想自己是否还能做得更好?唯有把所有的情绪变成行动,那么你所看到的一切,你一切的经歷,才真正有价值。

如果你能坚持读到这裡,请记住你绝对能写出比这篇文章好的作品。澳门文学很需要能写的人,很需要有丰富的阅读累积,有自己喜欢的作家,并在学习的过程中融会贯通继而建立起自己创作风格的人。澳门文学需要很多想像力和创意,也需要更加严谨和自虐的傢伙。

请相信自己,你就是那个能够写出佳作的人,我是因为等待你,才继续这种无望的书写。我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世界的黑暗、不会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无望就停止发光,我会书写直至我不再被需要。现在,你来了,我便要把文学的火把交给你,但愿它能燃起你的心灵之火,并在你的作品中一直喷发。

澳门日报 | 镜海 | 2019-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