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活力十足的自己說再見
女婿對年將八十的岳父說:“你把頭髮染黑,上巴士沒有人會讓座位給你,這把年紀染髮冇着數。”老公問非所答:“剛剪了髮,染髮看起來精神些。”
有些人就是無法面對自己的衰老,老公是其中一員。他不是沒試過放棄染髮,試了一陣子,說是要陪老婆白頭到老,最終卻無法面對鏡中的自己,又再染起來,把我拋棄。
我早生華髮,三十多歲開始染髮,到五十多歲,么女出嫁後停染,認為人生已進入另一階段,那時還在上班。一個中年女人放棄染髮,所帶來的自由和福利,讓人意想不到。首先,和男性友人交往不再引來閒言閒語;年輕同行誤以為你資格很老,對你產生敬畏之心;出外旅行,許多時獲得如長者般待遇,在公交上讓座給你的機率頗高;在能跑能跳仍有活力之時,披一頭灰白短髮,原來是超爽的事。
放棄染髮,我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進入晚年,卻原來不是。白髮的時間太長,讓我以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走路可以步步尺七,可以隨心所欲搬這搬那,真正不知老之將至。直到有一天,過去對腰痛的自療法不再奏效,朋友推薦的有效辦法也無法對付,硬是搭一趟金巴去香港探人後,痛點由一側腰蔓延到臀部和腳,影響步行,醫院檢查結果發現脊椎有點“小問題”,需要用儀器和運動來矯正。我遵醫囑努力了近半年,成績是有,但未如期望,才意識到自己進入了真正的人生最後階段:過去活力十足的我,和自己說再見。
當生活方向不按plan A走,就開始面對現實,籌謀plan B。就矯正腰椎擠壓神經問題,我對自己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絕不放棄。但同時也開始問自己,假如不能復元,往後如何才能較自由地行走?還能到內地探訪“閱讀 • 關懷”計劃學校嗎?我開始對“個人交通工具”電動輪椅產生興趣。
二 幻想成為飆輪椅的老太婆
在斑馬線前等過馬路,見有新淨電動輪椅,忍不住同車上人搭訕,因車主是個老太婆。
“你會駕車嗎?”“不會。”咦,這答案讓我樂了一下。“不難操縱吧?”“是,不難的。”心境也就樂觀起來,幻想有一天我可能會飆輪椅,呢度去,嗰度去。
當然,這只是眼下的心理安慰:設想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如此,我仍可以來去如風。但現實是,我腰傷未癒(也不知能否痊癒),家傭放假一個月回鄉,兒子每周有三天要出街舒展筋骨,一去至少五個鐘,他腳下有風火輪,我如何追?
苦思下靈機一觸,如果我坐輪椅,他要推我,他便插翼難飛。反正妹妹家裏有一部,借來用一個月無妨。體驗人生也是種樂趣,就讓我扮一個月坐輪椅的老太婆。但兒子肯推我嗎?向他試探:“媽媽和你出街,但我腰痛走不動,我坐輪椅,你推我好嗎?”兒子聞言愣了一下,斬釘截鐵說:“不,媽媽不需要坐輪椅!”原來阿媽坐輪椅的概念茲事體大,他內心恐懼至無法接受。
幸好我平日喜歡觀察,有次目睹一位長者坐在一張凳狀物細輪車上,由一位中年女推到銀行門口,他就下車入銀行了。原來長者是可以行走的,但顯然不利索,大概還未過到坐輪椅的心理關口,就坐這種車讓人推一下。我跑過去八卦一番,中年女說:“這種車很輕便,容易摺疊。但石仔路就不太好走。”
我記得有這樣的凳仔車輪椅,請後輩給我在網上搜索,結果找到一張外形不錯,淨重僅六點二公斤的椅子車,拿着圖給兒子看:“媽媽想買一架輕便車和你出街,但你要推我,可以嗎?”他瞄了車子圖片一眼,爽快地欣然回答:“好。”
於是,一整個月,這架凳仔車就成了兩母子的情緒與物理連結,我們的角色也由此對調,我由照顧者轉變為被照顧者,“享受”人生第一次受兒子照顧的滋味。
三 康復路上永不言棄
去年五月杪,我頂着腰痛往港探望臥床的書友,回來後差不多便走不動了。如今回想起來,仿如發了一場噩夢。由港回澳翌晨,我要去鏡湖照MRI,檢查腰椎究竟出了什麼毛病。由家到鏡湖,平日只是十分鐘腳程,我卻走了差不多半句鐘。我是拖着兒子的手,沒指望截到的士,行幾步蹲下歇一分鐘,然後讓兒子用力扯我站起來,繼續走這幾步一蹲的行程爬到醫院的。
沒讓家傭同往而是拉兒子陪同,我忽然覺得自己時日無多,需要讓兒子知道我的實況:他要拖媽媽去看醫生,或許有一天,媽媽會倒下不起……他需要這樣的生命教育。而我,在這關鍵時刻,亟需兒子的情緒支援,而不是家傭的照顧。意想不到兒子非常體貼,平日走路如風的他,用龜行步伐讓我拉着他的肩膀,走走歇歇到達醫院。然後安靜地在放射科門外靜坐半小時,待我檢查完畢再拖我回家。他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乖仔。
在奮戰腰椎壓住神經,一側腰腿銳痛的過程中,我遵醫囑去游泳。一生人從未如此勤奮地運動——我每天都去。到游泳池要乘公交,我連站着等車的能耐也沒有,痛得要不顧儀態坐在店舖門口的石階。這樣做我完全沒有心理負擔,我一生就是個不修邊幅不顧儀表的人,現在不妨做得更徹底。
坐在地上等公交的過程中,不期然對一些“坐地客”產生了共情:不少年輕客工何以會在車站蹲着或坐在能夠坐下的地方等車?他們有些人在車上看見白髮的我視而不見,不讓座,是事出有因的。事實上從事服務業的他們,一直站着上班,回家路上也挺累,需要一個座位歇息。
踏入二○二四年的第一天,我成功追着兒子沿星光書店的長命斜上大炮台;四天後又自己去氹仔單車徑踩了一小時單車。感恩上天的眷顧,感恩家人尤其兒子的關懷,也感謝自己的永不言棄,我終於走在康復的路上。
四 病痛中思父母
二○二三確是充滿挑戰的一年。一側腰以下的疼痛影響行動,折騰了大半年。家傭放大假回鄉,我外食一頓火鍋後咳嗽不休,最辛苦時胸口塞滿咳不出的痰,咳嗽與咳嗽之間沒有吸氣空間,感覺有如遇溺,十分恐怖。
腰腿痛的日子,我想起了父親。由懂性之日起,我覺得腳痛是父親的日常:吃止痛藥、搽止痛油、貼止痛膠布。小時候,我每天都給他揼骨——膝以下的腳脛、小腿和足踝,紓緩他的痛楚,我還是個按摩能手,只要父親招手,我馬上就開工。可是我對父親的關懷,也止於此。長大後,父親再也沒有叫我給他捶腳,但他腳痛依然。成家後,我忙工作忙孩子,反過來父親幫我接送孩子,帶他們玩,但父親依然腳痛。我已經成熟了,可並沒有想到為他尋找治療疼痛的醫生,因為我“接受”了父親的疼痛,由有認知的第一日起。
這大半年,我腰腿痛得站不住的時候,總想起父親一拐一拐地頂着疼痛堅持走路的樣子……我心如刀割。如果日子可以回捲,我一定會努力為他尋醫,尋找減痛方案。可是,世事無如果。
咳嗽不休的日子,我想起了殁於肺炎的母親。當年,九十多歲的她堅持要入老人院,我勸阻無效,她一句:“阿女,我知你乖,但你勿誤我前程。”我馬上放行。入院時老人院住院醫生向我豎起大拇指:“你媽媽至少可活到一百歲。”可是大半年後她就走了。因為有了對生前父親照顧不周的遺憾,母親入院舍我每周末都接她回家,我會問詢她的身體狀況,給她對症吃中藥,這樣的照顧一直都有效。所以,母親的離去我是不能接受的。一連串的假如,假如她剛有小病是在周末而不是平日,我一定把她留家護理而非送院,就不會臥床十天八日就白肺了……可是,世事無如果。
每回想到子女本來可以為父母做得好些但卻沒有,我就知道:這是命。
五 時間最寶貴
如果有人問我,什麼東西最寶貴?我一定毫不猶豫回答:時間。去年五月底,我舉步維艱不能走路時,正式退出澳門電台《縱橫天下》節目——這個由開播日起,一直不輟參與,從未想過會放棄的時評清談。其實我在前年十月已開始請假,原因是我沒打疫苗,進出政府建築物工作,要先驗核酸,時間成本太高,不划算。這次突如其來的無法行走,想來是上天要我減工作回歸家庭的安排。請假半年仍然不捨得退群,今次就(打斷你的腿)要你退。因為你時日無多。
好友的妹妹在日本生活,本在大學教書,有一個七歲大的自閉女兒,自女兒確診後,她就辭去大學教席,回家專心教女。回想幾十年前,當兒子確診因腦缺氧而導致自閉之時起,我反其道而行:加倍工作。這也和當時澳門沒有相應為SEN兒童提供教育及訓練服務,讓家長感到前途無望,想到孩子永遠不能自立,需要養一世,你便卯盡全力,為他儲錢。
世事無對錯。專職教仔還是一邊工作一邊教比較有效,沒有標準答案。但戰後嬰兒潮世代十之八九不會選擇放棄工作留家,這不是當時的社會文化。可是到了今天,餘生有限,如果為母者還不把大部分時間與精力放在訓練兒子上,我就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如今,社福機構都有服務特殊人士,但兒子放飛了幾十年,他不願意做的事,不願意去的地方,你絕對不能勉強。
疫情幾年,我的想法發生極大變化。我開始做兒子的語言治療師,以前認為他不會聽得懂的說話,如今盡可能和他說;通過一起做家事互動,建立母子可以溝通的關鍵字庫,語言無法理解,就用文字和繪圖(我兒識字,大部分通過自學,喜讀字典,但不知字義,無法理解抽象事物);嘗試讀懂他無端發脾氣的背後原因,努力把他當正常人看待。
只願在閉眼之前,培養他的自控力,從而自主自己的生活方式。
2023 年12月27日《澳門日報》第C07版:新園地 (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