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夜雨,你身披雨衣,馭機車破風前行。小城迂迴的道路,沒有把人帶到遠方,只是將起點與終點拼接,畫成一個個迴圈,最終人鼠無別,皆於跑輪上原地踏步卻樂此不疲。比較幸運的是,人還能回望儀表板上的里程,用幻想追憶過往的歷程。

風雨使頭盔沉甸甸的,你的視線被壓得很低、很低,勉強擠過巴士排成的夾道時,或許你會發覺,這座小城早已擁擠到沒有你能安身的地方,騎得再快,也追不上首期的速度。跨海橋以北的城區,是一顆歷史悠久到衰頹、梗塞的心臟,每晚七時,長長車龍堵塞血管,只剩機車能勉強通過,在響咹 聲下匍匐前行。這座城市,每晚都在缺氧的邊緣掙扎,翻來覆去,而終又挺了過來。

終日上路的你定能發現,澳門的行車路線必須迂迴,且太過迂迴,一不留神刻即迷失方向。畢竟上個世紀,葡人哪管都市規劃,結果華人社區雜亂無章,當初一棟棟的樓,成了今日一個個的瘤,阻礙都市的生長。道路如血管般繞瘤舒張,成了一條又一條蜿蜒的單行道,駛入後一錯難返。而諷刺的是,你我正是在這些城瘤中長大的。

這些日子裡,你頻繁接單,來往於食肆大廈之間,卻沒有一位店主或客人認得你的容貌與身姿,不過這正合你意,你輕拉臉上的KN95,確保臉有被好好吃掉。有時,你隻身步入唐樓 ,爬上無燈的梯間,街燈由戶外透入,電線的影子彷彿黑森林裡的枝椏,漸漸往你伸來,將你束縛、吞沒;有時,你進入商廈大堂,隨旁人踏入電梯之中,一同將生命交給一條看不見的鋼纜以直通雲霄,明明命懸一線卻心無波瀾,大概是那厚實的金屬地板,讓你以為仍然腳踏實地。夜色的洪流推着你前行,直至你將腿旁僅存的溫熱,獻給從門縫裹背着光伸出的,一隻看不見臉的手。

又接一單,你面前的塑膠袋裡裝滿餐點,但重量卻與體積不符,分湯盒、醬料盒以及只裝了一顆附送小吃的大膠盒,彷彿膠盒才是正餐。在提倡環保的年代,不擔心受人責難嗎?你繼續冒雨前行,提膠袋、披膠衣、騎膠殼機車,身邊處處盡是塑料,它們防水、絕緣,能為你隔絕世道的荒涼。進入大廈門後,你低着頭,用濕漉漉的指腹,點亮防水套裡的手機。在尋常的一個撥號動作中,或許你會馬上發現不尋常之處。

在電話的另一邊,我的房中只亮起一盞檯燈、一塊熒幕,其餘空間皆任由夜色侵吞。電話鈴聲解放了我這雙困於黑白鍵盤裡的手,躁動的指尖期待着接下一頓色彩繽紛的晚餐,但來電顯示讓我卻步。二十一世紀會撥號找我的,除了家人,就只剩推銷、騙徒與配送員。這時分打來的,不該是你。我深感疑惑,卻故作冷靜地接聽。電話彼端,你的聲音就像手機屏幕上的虛擬接聽按鈕,平滑而空虛 。

“你好,澳覓外賣,請問陣間出𨋢 轉邊?”

我說:“出𨋢右轉。”

你說:“好的。”

然後就此掛絕。

我走到門後,猛點手機,試圖在臉書 上找出端倪,以確認來電者的身分,但你的臉書已停更兩年,只有一年前零星的幾句生日祝福,以及幾個標記了你的廣告拉讚文尚留在塗鴉牆上。整個個人主頁,彷彿一間人去樓空的房子,逐漸被流浪的標籤、留言佔據,直至覆蓋你所有存在過的踪影。

門鈴響起,我在門後凝視把手,思考接下來該用甚麼開場白才能避免尷尬。終於鼓起勇氣開門時,只剩一袋孤伶伶的食物置於地上。你未等到我伸出的手,就已在轉角處離去。我這才確認,原來真的是你。

“你哋 讀大學玩咗四年,嘥咗 成筆首期。我做幾年嘢 ,想嘅話 樓都買得起啦。”還記得,在舊同學聚會上,你將我們,分成了“你”與“我們”,從此之後,聚會中逐漸沒有了你的身影。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天的話題不是以大學經歷、吃喝玩樂為主,是否結果就會不一樣。如今聚會已許久沒辦,或許大家從中學畢業起,已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岔路,回過神來才發現不見人踪,手裡只牽着一條脆弱的光纖,靠信息聯繫彼此,然而在下個岔路不小心一折就斷,想說的話像發向海底極深處的聲納,始終杳無回音。

還記得高三那年,你問我:“你咁 聰明,點解仲會揀讀 大學㗎?”這麼多年來,有且只有你這樣問過我,在我想出答案前,旁邊的同學已反駁道:“佢讀書咁叻 ,點會唔讀大學啊。”我不假思索地響應道:“咪係囉 。”你笑說:“大學又唔 教點搵食嘅 ,讀書叻有咩用啊,讀嚟都嘥氣 。”你這句話有如向我施加了魔咒,從名牌大學畢業後,立即成了位無名的失業者。為了錢(前)途,我帶着一腔熱血加入了收入無上限的保險業,與出自無名大學、或只有中學學歷的隊員為伍,但當他們獲得彪炳戰績時,我的業績板上卻空白一片。不服輸的我,後來甚至靠開Uber所賺的利潤,為自己投保以留住職位。我這才發現,保險業的收入也可以是無下限的。在澳門這個極其荒唐的市場裡,土木工程師才月入兩三萬,遠比不上一個中學學歷的警察、公關、保險MDRT。踏足社會後,我才明白你那個關於上不上大學的問題不是出於無知,而是出自深思。

那時為求生計,我早已分不清正職是Uber還是保險,長時間的行駛使我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駕駛一輛二十一世紀的時光機,載着客人由一個點穿梭至另一個點,解決時間與空間的問題。回想起父親,為求生計,駕駛了三十年夜間計程車,退休之後,刻即罹患失智症,腦內時空交錯、人面模糊,不曉得自己的青春因何而被揮霍殆盡,這或許就是駕駛時光機的後遺症吧。怪誕的思緒在行駛期間縈繞不去,我深怕某日穿越到家中的鏡前,才驚覺鏡中人鬢白龍鐘,發現一切都只是徒增歲數。

這段在Uber上的日子,也並非毫無得着,至少讓我更加認識到這座小城的荒唐。曾載過一位中年的男性獨立會計師,經微信以千元報酬聘我到珠海拍照,最後在回程時一手拍在我大腿內側;一心行善的路人,把迷路老人送了上車,還跟我說他很清醒,一定能認出回家的路;離開酒吧的男女,在後座發着嬌喘之聲,仍敢在後視鏡中與我對視。我載的最後一位乘客,是位受便裝警察指引的旅人,他上車後,警察馬上截停車輛,迎接我的是三萬元罰款與扣留車輛。大概,開Uber的我才最荒唐。

在這座小城裡生活,日子極像在剝洋蔥,忍着淚一層層地剝,到底時才發覺手中已一無所有。似乎有某種魔力,能讓我們不斷地遺失。譬如黑夜遺失了星光、7乘24 的企業裡遺失了睡眠、賭桌前的人遺失了自己、追夢的年輕人遺失了夢想。

回看同一時空下的你,公關業務風生水起,月入四五萬已成常態。陪客人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不時會讓你產生錯覺,以為賺錢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那次與你偶遇,我正在酒店外派發傳單,向國內人兜售保險,而不遠處則站着一位美艷女性,向陌生人派發性感卡片。當我被你搭話時,實在無地自容,彷彿我也是從事派發性感卡片的行業。閒聊間,你隨口一句邀請我投身公關,我不假思索地回絕,更賭氣般地說:“你嗰度 年紀最大嘅 主管幾歲啊?前輩做得長,你先至做得長㗎喎。畢竟呢啲 前輩就係 你嘅未來。”然而,在等待我們的未來,只有一場公平的疫情。

聽說,許多賭廳都撐不下去,你大概也是因此才從點餐人變成了送餐人的吧?若果你有等到我伸出的手,或許我們就能寒喧幾句,順道告訴你我曾那般落泊,開非法Uber被捉到後還要借錢贖車,然後開玩笑般對你說聲:“抱歉,你講得啱 ,我的確淨係識得 讀書。”接着,你我就會相視而笑或相視而哭,最後讓一切隨風而去。

俯瞰窗外,騎手無處不在,我嘗試尋找你的背影,可是每個騎手都不太像你,然而,又或許,每個都是你的身影。

綿綿夜雨下,整座小城的色彩都被刷淡,略顯蕭索,不知雨下飛鳥何去?又可有誰曾為藏在角落裡尋無棲處的黑影,感到操心?綿綿夜雨長下不休,城裡沒有翱翔,只有騎手的雨衣能逆風飄揚,縱使雨勢再密,也總濡不濕,那雨衣之下,一顆鐵了的心。

比賽:第十四屆澳門文學獎 參賽組別:本地組_散文 獎項: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