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孤身來到了澳門。那一年,我二十九歲,也算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告別家鄉並不是頭一回,以前是到省城讀書,可這一次,是要定居到距離家鄉不遠不近的特區小城。
那時候,我在科技大學的一個分支機構任職,在特定的時段甚至要上夜班。第一次,在徬徨的晚間十一點,新馬路的巴士載著忐忑的我駛過大橋,往氹仔離島深處走。搖搖晃晃地,巴士在大潭山下停靠,我便小心翼翼地鑽出車門,在一條叫嘉樂庇馬路的陡峭斜坡上翻越山邊。山腳的另一頭,才是科技大學。我必須趕在凌晨十二點前到達工作崗位。
左側的大潭山靜謐得讓我提心吊膽,而右側卻是一列鳥鳴嚶嚶的小樹林。月明星稀,街燈縹緲,林壑幽幽,形影相弔,我竟在這林邊覓得了一絲安全感和陪伴感。清風拂來,沁人心脾,那是樹林捎來的安慰劑,伴隨著唧唧咋咋的禽歌,給一個孤獨的靈魂撫上一抹溫存。我邊猜想著那些樹木和鳥兒的名字,邊移步到科大,一兩公里的路程,身體並不疲乏,靈魂卻像被清潔了一番。
徹夜,我都記掛著那片陌生而神秘的樹林,大雨滂沱,促發著無盡的憂思,家在何處?鳥兒可曾安好?夢裡,鳥兒幾次把我喚醒,問我習不習慣澳門的生活。翌日,我特意翻山循原路而回。記得九點鐘的陽光已不再慵懶,它把洗滌晶瑩的低矮樹梢掃描得楚楚動人、錯落有致、碧玉無瑕。路邊是綠叢中灑落的黃精靈——野菊花,而那些不知名的灌木與喬木上,居然散佈著朵朵飄動的雪花——白色的鳥兒。牠們脖子和腿腳都是細長細長的,像伸懶腰似的舒展翅膀,還不時揚起黝黑的長喙引吭高歌一曲。
一剎那間,我認得那是白鷺。在我的家鄉,有一棵叫“小鳥天堂”的巨大榕樹,矗立在村頭的河中央,宛若綠島。那“天堂”裡定居著數不清的白鷺,還有俗稱“夜遊”的灰鷺。大清早,白鷺們大夢方覺而飢腸轆轆,灰鷺則夜食飽餐而歸,兩群相匯蜂擁,遮天蓋地,聲動遠近。夕陽西下時,兩鷺逆向再匯。而那小山似的綠影、從婆娑枝葉間滋生的清風,還有醞釀著涼意的水面,早已讓人醉了。遙想當年,巴金、田漢到此一遊,文思皆澎湃得一發不可收拾。
真沒想到,本是思鄉情迫,我竟能偶遇神似家鄉景致的一片樹林。是它,撫慰了我那寂寞彳亍的背影、那茫然不安的心靈。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望德聖母灣旁的紅樹林,毗鄰著名的龍環葡韻景區。許多年前,龍環葡韻正對的就是一面雪浪滔天的大海,上世紀六十年代,路氹連貫公路修築,海流改道,生態更替,斗轉星移,夾雜泥沙的水網與守時的季候風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大潭山下乃至路氹公路的海邊,孕育出一大片紅樹林和濕地灘塗。“紅樹林”是個地理專業術語,實際上並非紅色,我眼前的那片精巧而敦實的鬱蔥,便是一碧數頃,只有它們身下,是一汪淺褐。聽老一輩的人說,當年的灘塗活躍著無數的彈塗魚和小蟹,矮木構成了幽深小林,白鷺、灰鷺、大雀和黑臉琵鷺縱橫天下。生活物資匱乏的漁民和村民捕魚蟹為食,間有小鰕被收入筐中,而那些立於水邊喚作桐花樹、老鼠勒、秋茄、白骨壞、蠟燭果的小灌木在抵擋風潮之餘,也總能為貧病的民眾提供藥用的莖葉果實,甚至它們瘦小的身軀曬乾後還可以當柴木,與人共度時艱。不過,人們再窮困也不會打鷺鳥的主意,這與我的家鄉一樣,村民把鷺鳥當作聖潔的守護神,打不得,趕不得。
可惜,我無緣得見鼎盛時期的龍環葡韻紅樹林。小時候,我只依稀聽說有個小島叫澳門,它與中國若即若離,卻全然不知那塊不甘寂寞的土地正在用大規模填海和基建把自己的身軀打造豐滿。當我有緣踏上澳門的時候,受工程影響,紅樹林態勢已不如前,而不遠處,燈紅酒綠的娛樂城和大酒店挺著傲慢的身姿,用居高臨下的威風和不可一世的霓虹把鷺鳥們嚇得夙夜憂嘆、風聲鶴唳,有的已遠走他鄉。
我並不清楚紅樹林日後的命運,因為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公司距離澳門半島新馬路的家不過幾步之遙,從此,我便告別了匆匆趕赴離島上班的日子。大潭山,很少靠近了。
十四年,這個時間跨度足以讓一個青春的身軀、一棵剛拔地而起的樹苗、一塊豐饒的土地、一座嬗變的城市,變得要麽欣欣向榮,要麽萎靡不振。我極少再去氹仔大潭山和龍環葡韻,也許是卑微的謀生目的限制了人的視野,束縛了人的四肢吧。
極其偶然的一次,我陪著兒子騎單車,在氹仔小潭山下嘉樂庇大橋的西側,沿著海邊,一路探尋。我原本打算先去昔日的大潭山和龍環葡韻,但看見海邊鷺鳥低飛、蘆葦勃勃,知道前路定有可賞之景,便沒有改方向。果不其然,一路的海濱休憩區,綿延清靜,一臉盡是舒緩的海風,一耳盡是安詳的浪琴,一目盡是綠肥紅瘦、黃花堆積、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的低矮灌木叢,還有肥沃得讓沙鷗、黑鵲歡天喜地的灘塗。這不就是久違的紅樹林嗎?
綠似在朝我們招手,那應該頗有深意。
單車在西灣大橋側畔飛馳,駛過銀河度假村,便向南,朝路環島奔去。一進入路氹城的蓮花單車徑,我們都驚呆了。原來,此地儼然已是一道僻靜茂密的樹林!如果不是遠處珠海橫琴的群山與白屋隱隱約約,不是林邊一鏡淺海映日,不是身後矗立著恢弘的酒店,你斷然不會想到正身處一座被現代化氣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城市裡。
矮木森森,白鷺習習,雜以箭櫪蘆草,流淙活活,迥出塵表。夏日投下的酷烈很快被過濾得寥寥無幾。我耐心地對兒子指點,哪些是桐花樹,哪些是老鼠勒,哪些是秋茄,哪些花果可入藥,哪些枝葉最適合鳥兒造巢。那滿眼的綠、莽撞的綠、貪婪的綠、濃稠如老火湯的綠,既是夏的造化,也是小城的最美點綴,更是小城的肺、小城的腎、小城的心。那蛛網似的枝枝蔓蔓,編織的是那群飛翔生靈的家,更是我們澳門人的家。
說實話,這片紅樹林的花兒並不繁盛,卻像散落在綠地毯上的五彩寶石。素白、微黃居多,點點滴滴,驕傲而不嬌嫩,偶爾也能看見紫色和桃紅色,許多叫不上稱呼,但我情願相信它們有著詩一樣的名字,可以藉文人墨客的筆端縱情於方塊字與宣紙之上,幻化成讓李清照們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詩篇。
頭上是連接祖國母親的蓮花大橋,隔海相望是煥然一新的澳門大學,還有沉浸在青黛氤氳中的橫琴島山,我跟兒子說,這真是澳門最美的生態保護區!
話音剛落,一大群白鷺便嘩啦啦地從樹梢上躍起,彷彿一群興奮而頑皮的孩童。駐足在綠叢中,牠們有的用長喙梳理羽毛,有的咿咿呀呀地放歌,有的老謀深算地瞪著灘塗與淺水虎視眈眈,更有的頑皮地站立在水中央,揚起修長的脖子,好像故意嚇唬水中的魚蝦。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在家鄉的小鳥天堂見過,在十四年前的龍環葡韻見過,在夢裡見過,那夢境一度交織著鄉愁的依戀、現實的衝動和愁怨,還有前路的憧憬。
淺海中,一艘貨船正緩緩穿梭著,離它不遠的沙洲上,數十隻白鷺悠閒地享受著日光浴,對人類文明的衍生物洞若觀火,卻也紋絲不動,不慌不忙。
這裡也是鳥的天堂,跟我們家鄉那棵巨大榕樹一樣!
傍晚,我們特意去了一趟龍環葡韻的濕地與紅樹林。這曾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儘管依舊頑強地橫臥於半山豪宅與不夜娛樂城之間,但絲毫沒有退縮和消沉的頹勢,林壑風姿尤勝當年。林間是飛禽撲騰的響動,不遠處還有蛙聲一片。幾位頭戴草帽的綠化工人在水邊修葺著雜草,又給小植物培土,他們的步伐應是從未停止。
十四年,宇宙間億萬光年之一瞬,卻是一棵樹、一個人、一個家、一座城、一件件大小事業茁壯成長的旅程。有變,也有不變,不變的是那永恆的綠,是那縷融注了無數心血、思念和珍愛的情懷!
夜夢裡,一隻白鷺乘著流水一樣的月光降臨窗前,神奇的是,牠展開的翅膀下忽然冒出各種各樣的綠色枝葉,我認得,那是桐花樹、老鼠勒,還有秋茄、白骨壞、蠟燭果……
摘錄:
宇宙間億萬光年之一瞬,有變,也有不變,不變的是那永恆的綠,是那縷融注了無數心血、思念和珍愛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