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一種對抗

一座理想的圖書館應該是幽靜且不知饜足的:它堆積著紙質碑石的內裏停滯于時間之外。步入其中,那從下至上堆積如山的書本,沉重地壓在徘徊者的眼睛上,逼迫出近乎撕裂的滿足與痛苦。光是用指腹輕輕拂過書脊上的標題,就足以使大腦陷入曖昧不清的混沌之中,仿佛被潮汐輕輕拍打著意識,神魂顛倒。

這樣超凡脫俗的體驗大多少有,但人們對此情有獨鐘,絞盡腦汁,一而再、再而三于紙張上重現這座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圖書館,然而在寫作的過程裏,圖書館又不免沾染上酸澀的苦楚,因爲書籍對愛書人既是珍寶,也是一種近乎難以承受的磨難。于是,在書寫者的筆下,圖書館總會化身成一個幽深的洞穴,一片渾濁不清的湖泊,或是一座難覓出路的叢林。

比如翁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書中那座危機四伏、滿是死亡威脅與珍稀手抄本的藏書館,最終被付之一炬,化爲虛無;博爾赫斯的《通天塔圖書館》與《沙之書》,前者永恒地存在下去,後者在持有者恐懼的想像裏化爲不會熄滅的燃燒物,烟霧遮天蔽日,永無休止,最後不得不被藏進某個圖書館不知名的角落內,約莫書本本身也是微小却又無邊界的文字迷宮;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大宅中的哥特式圖書室,墻壁上鑲嵌著英國雕花橡木,是它腰纏萬貫的主人虛榮漂亮的門面。書架上全是真正的印刷品,只是沒有裁開書頁——“你還想要什麽?你還指望什麽?”

我想起了我在青春時代爲之著迷的圖書館。我僅只入讀了一年的中學,它的圖書館藏身于主幹道盡頭,一座辦公樓的半地下室裏。這圖書館笨重的鐵質大門、向下的階梯、單調的白熾燈,和寒凉的空氣,總使我以爲自己是踏進了冷凍庫裏。設計者將窗戶開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日光傾斜入室,那也是陰冷的光,無聲息地照亮一排排書櫃。外面是操場、教學樓和學生宿舍,人聲鼎沸,却無法傳入這個被拋弃了的地下世界,因此,它又像是防空洞一般,庇護避難者不受人群侵擾。我在這裏讀了普魯斯特。而擺著《追憶似水年華》的那一層書架,上方正好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還需要再過幾年,我才能在大學圖書館內與它再次重逢。

大學的圖書館要更熱鬧些。館藏量驚人,外觀宏偉,呈上寬下窄的玻璃圓柱形,通體半透明。底層大廳還擺了個小咖啡廳,售賣各式冷熱飲與肥膩的芝士蛋糕。我曾不止一次在劇烈的風暴中,觀賞大雨拍打在落地窗上,背景裏是壓低音量的竊竊私語、冷空調,還有舊書書頁夾雜的塵埃,僅僅只是簡短地翻閱,指尖就會沾上看不見也擦不掉的灰,一如這圖書館也會在心頭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大約是站在成千上萬的書本前,人總會因爲自己無法將它們全部吃進肚子裏,而生出些許焦慮。

這種焦慮是十分常見的,在圖書館內尤其會被放大。在讀大學的四年內,我陸陸續續借走了許多書,然而除了淺顯易懂的通俗小說外,少有能從頭到尾認真讀完的時候。它們大多數都一聲不響,壘在枕頭旁,或是書桌邊角上,一不留神就快要過了借閱期。哪怕我臨時起意翻閱幾頁,最後還是會丟開一邊,在課間的閑暇,找機會把它們給還回去,然後再挑選起下一個犧牲品。

讀了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後,我才意識到,圖書館所帶來的焦灼不安確實避無可避。三四郎初入東京大學,踏進圖書館前,看向抱著書本進進出出的人,“三四郎羡慕不已,他很想進去,想上二樓,然後上三樓,以便在比本鄉更高的地方超然物外地聞著紙的香味看書。”但他幷不能全情投入至借來的書籍裏,或是不適合,或是太難,或是書頁的空白處寫滿了借閱者混亂的感言,完全轉移了三四郎的視綫。圖書館對閱讀的狂喜有所抑制,它威嚴的書山極容易破壞我們的自尊,它繁如群星的庫藏時常迷亂我們的雙眼,以至于僅只是挑選出一本書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都可能成爲一項异常艱巨的任務。也正是因此,全神貫注的閱讀體驗,對于個人而言,甚至是比所閱讀的書籍,還要更罕見、珍貴的東西:“那天,借著葡萄酒的酒力,加上一種精神作用,三四郎學習得津津有味,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所以心裏感到欣喜异常。”

不需要細讀博爾赫斯便可知曉:圖書館象徵著無限。它存放于紙張上的字,就好像棋盤上的米粒一樣繁多,又因爲被蓋在了封面後,便仿佛是衝擊著堤壩的洪峰一般,隨時會潰堤而出。過去無數的人,現在無數的人,將來無數的人,他們和我們都注定會被圖書館壓倒。但這也正是圖書館迷人的地方:磅礴却靜默,它怪异的激流纏繞著求學者的四肢。永遠是一場搏鬥。

澳門筆匯第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