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是戴定生無意中發現的。

在天文館後方的林蔭公園裡,沿着兩邊都種滿榕樹的大道向裡面走,走到第七棵榕樹旁邊,有個毫不引人注目的入口通往一條小徑。沿着小徑再往前走,就可以到達這座城市的海岸線。

海岸線由一片綿延的、從未開發的大石灘連接而成,亂石群生。從這片石灘望向海的方向,是城市連接外環的那條古老大橋。那天定生最愛的人嘉嵐離開了這座城市,他便是站在此處看着橋,自以為是地目送她走。嘉嵐說她不能再忍受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除了壓抑至死,便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了,所以不惜付出代價,她都要逃跑!本以為定生一定會和她一起離開,但他卻選擇了留下。

嘉嵐不能接受,從記事起,他倆就沒有分開過,為何他寧願失去自己,也不願意離開呢?她帶着前所未有的盛怒,質問他:“為什麼你不肯走?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離開,賭的不就是一個希望嗎?不走的話,必死無疑!”

定生沒有嘉嵐廣闊的視野,如果今天她說的是要和他一起了結生命,他必定毫不猶豫。但逃跑,他卻做不到,定生害怕漂泊的感覺,那種不知身在何方的迷離感,只消想一想他也會全身發抖,是真的走不了。這是他選擇留下的原因,而他認為其實自己並無選擇。況且,離開就能改變嗎?他不能確定。

但他沒有回應,嘉嵐用那異常堅毅的眼神盯着他時,他是一貫的沉默。

“懦弱!”從她眼神透露出來的那份失望,還有那帶點鄙夷的目光,定生大概一輩子都會記得。

公園裡一盞路燈也沒有開,戴定生小心地挨着樹幹慢行,到了第七棵榕樹的入口時,他轉入小徑。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鳴嘯聲,大概是從海那邊傳來,不一會兒他便到達了亂石灘。

其實站在這裡看風景是很美的,可以瞭望對岸城市燈紅酒綠的微縮景致,海風吹過時有種迷幻的電影感。但定生覺得,即便是有多美,城的對岸也只是另外一座城而已,如果它足夠大,它的悲傷必然更大。現在的世界充滿哀號,萬家燈火點燃的也只是一盞又一盞的淒愴罷了,沒有什麼表面的美好值得讚歎。

不知嘉嵐現在身在何方?

這個想法讓他更唏噓,他倆的情況應該是死生不復相見了。說及“死”,定生有時也會思考到“生”,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父母要把他生下來,然後又果斷地拋到一邊不管。在孤兒院的日子,每天都太孤單了,從小到大,他都不是特別聰明,但他知道自己的價值,等同於他討好這世界的能力。他要繁忙地討好着孤兒院的每一個人,才能保證兩餐溫飽。如果不被“生”,這世間的痛苦,至少就少他一份了。後來遇到嘉嵐,她是個堅毅且又擁有強大保護慾的女孩,莫名地對自己照顧有加。在嘉嵐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難得的溫暖。所以一向他都是溫順的,嘉嵐所有意願他都願意跟隨。

嘉嵐說他懦弱嗎?對!從來他都是個懦弱的人,沒有跟隨她離開,看似是那麼有想法,但卻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懦弱的決定。也可能是因為嘉嵐的離開,戴定生對於現在做的事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看了看左手的石英錶,三點五十八分,快到了約定時間了。定生躲進了高聳的亂石群中間,這裡滿佈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個骨折,所以他也是盡量不動。這時,一個身影似乎從不遠處的入口鑽出,應該是個男人,他的步伐還算利落小心,每走一步都會躲到鄰近的大石旁邊,確認沒有動靜了,再迅速地竄到另一塊大石後。四點,定生也從石群裡探出頭來,男人發現了他,小心翼翼朝他走來。

不約而同地,他倆穿的都是黑色,還戴了黑帽子、黑口罩。男人有雙清澈的大眼,這種眼睛,是還能看到純真和赤子之心的那種,在這世代也挺罕見了。定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也不需要知道。眼前的男人伸出左手,手心向下朝定生的方向遞過去。定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玻璃片,玻璃片隨即發出微弱的藍光。照射在男人手背上時,顯示出一列銀色的條碼,一瞬間,條碼便像被吸附到玻璃裡面,經過飛快的分析後,顯示出一串綠色字符。

“脗合。”定生望向男人,點了點頭。

男人一直緊繃的神情,終於紓緩了些。結果脗合,定生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透明袋子,裡面是三顆紫色的、像是有一層螢粉包裹的小藥丸。男子接過藥丸,沉默了。

“所以,這藥丸……真的有用嗎?”是把顫抖的聲音。

定生本是想要馬上離開的,猜不到,男人會和他說話。“我不能百分百保證,因為就算有意外,你也知道所有消息是封鎖的,沒有人會知道結果。”

男人一動不動地盯着藥丸,眼神已開始渙散了。這種眼神,是從前孤兒院裡的小孩承受不了痛苦,臨近崩潰時才會出現。看得出,他有一堆壓抑但找不到出口。

“是我太太,她被選中了。”男人還是望着藥丸,他沒有看着我,只是像告解一樣繼續說道:“三天前,我們收到了通知,我太太被選中了。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些荒謬的事情會真的發生……其實不是,我們也許只是在裝睡而已,荒謬的事一直進行中,只是事不關己的時候,我和太太都欺騙着自己,沒有那麼嚴重罷了。”他絕望地苦笑,搖了搖頭。

定生不知道可以回應什麼,只能回答:“放心吧,配方我是有信心的。我不能保證那些吃下這藥的女人,未來會被如何處置,但我有信心,吃下這藥的女人,子宮能迅速自然萎縮成六十歲的模樣。生孩子,是沒有可能了。”

“孩子生不下了,你覺得,我太太會沒命嗎?”男人終於抬眼看向戴定生。

“說真的,這個我不知道。”戴定生也老實地說。他在想,竟然有七天時間給女人們準備,實在像是恩賜一般。可是,這七天的期限連他都預視到,應該很快會被取消掉了。隨年月增長,執法者的執法力度不可能日益寬鬆的。

“也對……不過我們說好的,就算死,也不會讓孩子們從她的肚子裡生出來活受罪。你覺得我們愚笨嗎?俗話說什麼留得青山在,可我和我那傻太太都不這麼覺得,因為山已不再青,而我們都不認為自己能像山一樣強大。”

定生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二十年間,全世界的生育率史無前例的低。這個城市在十六個月前突然頒佈了一項新的緊急法令,將定期選擇若干身心健康且素質優秀的女人進行人工受孕,選擇是根據基因和大數據分析的。聽說女人們會被送往一個集中的營地,以最“自然而無害”的方式生產出新生命。當今世上很多地方都需要新生兒,他倆所在的城市已經有夠後知後覺。

除了宣傳片,沒有任何報道是關於那個營地的,大家對所謂的“自然而無害”的方式揣測之多,可想而知。法令執行的一年多以來,傳聞太多太多。聽說,營裡的女人早已淪為生育機器。又聽說,營地裡偶有一些認清事實的女人作出過反抗後便消失了。而那些女人們生出來的孩子,也根本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下落。宣傳片描述的是所有人都在營地裡得到周到的照顧,但沒有人相信。

最可怕的莫過於,所有的消息都是傳聞,而傳聞一向比事實可怕。因為事實只有一個,傳聞卻可以衍生成千千萬萬種。想到這裡,定生望着眼前這男人,心生出了一種難得的同情心,他的心本是想要走的,但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先生,你知道嗎?我和太太不能和任何人真實地討論這件事。所有親朋戚友聽說後,都要來恭賀我們,大家要為這件事情而假裝興高采烈,還要為我們辦派對!你知道嗎?我分不出來,我心裡覺得這可能不是他們的本意,但有些人似乎真的很開心,我從他們的臉上、表情上,我真的看出來了。只是因為周圍都是監控嗎?還是幸災樂禍?或許是,他們是發自內心地為我們欣喜?我真的辨認不出!”男人情緒有些激動了,他忍不住抓住了定生的手臂。似乎是想在他這裡求個答案。但答案定生也給不出來,他覺得這時候能給這男人一個擁抱總是好的,如果嘉嵐在,她會給他一個擁抱。但他卻做不到,他只能不發一言,靜靜地多陪他一會兒。

“我太太,她……她害怕。十六個月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女性從營地裡出來過。我太太是個特別膽小的人,她有時連早上鬧鐘響了也會嚇一跳的,還是她自己調的時間。那個地方,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要她生出孩子,孩子出來了,然後呢?會如何對待他們?那些孩子算是誰的孩子呢?他們將來如何呢?為了不讓營地的事被洩露,裡面的人會被如何處置呢?這幾天下來,我們都快要抑鬱死了,既怕把孩子們生出來,又害怕會生不出來。你知道嗎?我們結婚以來從來沒有生孩子的打算!在這個可怕世道,誰能保證孩子有美好的未來?萬一他們撫育成長,命定要作惡,那如何是好呢?原來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是被藏在一個假溫室中,等待着哪一天一隻腐爛的大手把我們扔出去。現在,我們成為了別人的選擇了,面臨着要永遠地被分開,而這件事還要被逼着去慶賀?先生,所以我們說好了,要把彼此中樞系統的晶片連結起來,如果她死了,我也會跟着去。大概世上也沒有再值得留戀的東西!”男人一股腦地說着,沒有多餘的停頓,眼中雖然絕望,但一聊起妻子,他語調裡總是帶着一種溫柔。語畢,他平靜了,眼睛再次望向那袋小藥丸,自言自語:“先生,你同意嗎?在這種世代裡,愛還是很重要的吧。”

戴定生能聽出他聲音裡的恐懼和悲涼,於是更加佩服他們的勇氣。但他回答不了是否同意,他也不懂回答。愛重要嗎?其實連愛是什麼,定生也無法意會。但他知道男人渴望獲得救贖和絲絲安慰,而這正正是自己的弱項。他只記得嘉嵐告訴過他,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有信念!於是,在男人把藥丸放進口袋裡的時候,戴定生閉上眼,心裡默默地為他祈禱。

願主賜予他們幸運、平安。阿門……

定生睜開眼那刻,便呆住了。

眼前的男人,像是被無數隻火紅的眼睛穿透了身軀,他身上的孔洞,多得數也數不清了。而男人的眼神同樣是震驚的,但定生猜測,他應該只是還沒有回過神來。男人驚訝的,應該是眼前那個剛睜開眼的人,身體應該也被紅點而射得千瘡百孔。

定生無奈地想:哦,真快。快得連痛楚也沒有感覺得到。他以為這個藥丸的配方,可以救贖更多靈魂的。要知道這年頭,想要殺掉新生孩兒們的心,比給予他們生命來得更善良高貴,這也是多麼的諷刺!

身上的孔洞讓定生不可避免地躺下了,後腦勺着地,皮肉應該早就亂竄了吧。他和旁邊的男人一同倒下,堆疊在一起,但比起自己,定生還是更同情跟前這位可憐的丈夫。想起他的妻子再也等不到他回去了,應該會很擔心的。榕樹林的方向響起了一些腳步聲,應該是有一群人馬埋伏在這吧,有多少人,定生也無緣知道了。

他平躺在亂石群堆,其實漫天的星星依舊美麗,定生彷彿是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夜空,只是這份美好卻如此的虛無縹緲。躺在他下方的男人應該已經死了,他顧不上來,因為腦海裡的畫面,已滿是嘉嵐的身影。想起小時候一起在孤兒院的日子,每當他倆坐得近時,嘉嵐甩過頭來喚他“戴定生”的那刻,長長的頭髮總會不經意地甩過他臉上,那份香氣,和現在周遭的味道有點像。

還記得她離開的那天,留下定生獨自在這個地方發狂似地思念時,天空掛的是一輪新月。這一刻,月亮早已消失不見,果真是個終結。定生死前,只剩嘉嵐幽幽的那句“懦弱”,盤旋在他腦海裡。

“嘉嵐,勇敢的你,現在過得好嗎?”戴定生閉上眼睛,終於流出淚來。

2021年9月24日.澳門日報.小說版.原刊以筆名莫莉亞蒂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