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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有場大霧,莫名與過去凝結的水氣再次重疊,那些記憶還是潮濕得很。從有限的小方框中,白茫茫的霧把一切都吞嚥入腹,我看不見遠方的高樓大廈,看不清平時橫過車道的行人,惟獨見得一輪紅日,在手指按下快門的同時,飛快地彈起來提醒我現時感光度不足,拒絕拍照,這使我感覺心中也有一團白霧縈繞。

罷了。打消原本想用底片來記錄回南天的念頭,我別過頭,轉身走到書桌前,放下相機,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擱置在桌上的收納盒,一份份排列整齊的底片便驟然映入眼簾。

這些底片,是近四年來我在小城的街頭巷尾散步時,偶然或有意記錄的影像。每份底片的右上角,皆黏有一張白色小紙條,用作記錄底片的沖曬日期。現在細數起來,已經積存有十三份,約摸四百來張。在印象中,內容包羅萬有,卻都離不開這座城。這座被疫情大浪所困的城,如今仍然是餘波不斷,或明潮,或暗湧,與地球上所有的城風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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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所有底片取出,一張張平攤在床上,從最近的日期開始翻看,偶爾也會拾起個別底片仔細端詳,不由得想起那段剛步入大學的日子。

因有感自身對身處的社會認知貧乏,一度渴望找到自己觀看世界的方式,於是不擅交際的自己,選擇參與各式各樣的活動,嘗試接觸更多的人,了解形形色色的想法,去關心身處的世界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不再像中學時代那樣兩點一線,放學後便捲縮在家裏的房間。可惜,笨鳥先飛,忘記留力。當日夜奔波在人與人之中,事與事之間,常常廢寢忘食時,最先受不了的就是身體。在情況變得更壞之前,身體會藉着病痛來控訴主人不懂照顧自己,此時若不能及時察覺身心堆積的壓力,作出斷捨離,久而久之,最後一根稻草,就會悄然降臨,壓死駱駝。好在,我這隻駱駝會跑,會叫,懂得及時卸下稻草,不教光陰白白損骨而不長肉。

曾經,那些被刻意放生的底片影像,譬如無法再見的故人、曲終人散的宴席、不可細品的花等,諸如此類。現在擱在身旁,倒是與其他底片別無兩樣。生活啊,不全然是好的,總是好壞摻半。倘若不曾相遇,現在的我,亦不復存在。我始終認為生命的溫度,此刻最是剛剛好,無論最後做哪一個決定,那都是當下的我深思熟慮後所能作出的最佳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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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相機,透過小小的取景窗,輕易地就將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瞬間定格,保留在一張輕薄的底片裏。

我接觸攝影的初衷,事實上沒有甚麼特別的理由,只是純粹想要留下些甚麼,讓自己可以回想起見過的人、做過的事、擁有過的物品,不至於連走過的路都忘記。正如約翰伯格在《觀看的方式》一書中提到,影像是讓已經消失的某樣事物重新顯現。我知道的。記錄當下,記錄的人不是當下的人,查閱的人也不是。當下即當下,往後總有偏差存在。這些稍縱即逝的瞬間,就是構成生活必不可少的原子,貫穿人類漫長的一生。

因此,要繼續記錄,珍視當下,無意義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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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最後一張底片,我把混亂無序的底片們按日期從近到遠重新排序後,再次放回收納盒中。接着,在房間打開抽濕機,以防其他未沖曬的底片受潮變質。

吧嗒。濕氣被抽走需要時間。我輕輕關上門,走到客廳,看見客廳隔着露台的一對玻璃門窗早已結露,成為回南天的附贈產物。不由得心頭一動,獨自走到門窗前,用指尖輕輕拭去玻璃窗上的霧珠,兩點,一彎,畫出個笑臉來。這次,窗外的霧景依舊,白霧縈繞,卻繞不進我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