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推薦獎

一切都是由那本藏在書架書堆裡的畢業紀念冊和那顆即將壽終正寢的太陽開始的。在那個脖子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名叫槡旎的女孩頭像下方,班主任寫了一長串的讚美之詞,字數整整比其餘學生多出一倍。如今已是大三的她,一字一句地朗讀着,用她那小學時獲無數朗讀比賽獎的稚聲。

“全是套句。”她男友心想。

但槡旎卻是真心相信,即使她在學校因為胎記被視為怪胎,她依舊是人群中“獨一無二的小太陽”。

槡旎的獎多到在一次上完廁所沒廁紙時,把不知道為什麼放在浴巾架上的獎狀當衛生紙擦屁股,此事被母親得知後遭了一頓打。她一直都覺得這些獎沒有什麼含金量,以至於她在太陽衰退期倒數六年時報名了太陽掘金隊,一心想着與幾世紀前去舊金山採金礦的先祖看齊。

“你可以來太陽看我,掘金隊有開放親屬探望名額,反正我爸媽也不會來。”

“你就不能留在地球嗎?”

槡旎和男友分手了。她無法接受被干涉的生活。就像當年她發現上英文私教的母親在學英文的單詞本上寫着“快點、用力點、太棒了、我很舒服”等一系列床上用語時,她沒有選擇告訴父親有關家裡的紅杏出牆,也沒有選擇找個適當的傍晚——父親看晚間新聞而在沙發上昏睡時——與母親促膝長談。她選擇了靜觀其變,放手讓母親選擇自己的人生。即使那人生後來被父親指控為道德敗壞。

在槡旎搭上因為由任天堂公司出資贊助而被命名為“任天堂一號”的掘金先遣飛船時,她父親在位於澳門的一處單人公寓裡自殺了。槡旎接到消息的時候,飛船開啟了近光速引擎,她的淚水從眼角飄出,然後一路飄蕩到了坐在她身後的黑人大叔嘴邊,那名黑人大叔還以為失重時嘴巴鹹鹹的乃自然現象。

槡旎正以近光速遠離着自己父親的屍體和與英文外教私奔的老媽。地球沒有我的家了。槡旎看着倒三角形窗外的用來替代太陽在地球軌道外環繞的人造黑洞,一個想法在她那不比一個哈密瓜大多少的腦袋裡種下。

太陽已是一顆死星。衰退進行得比人類預料的更快。氣溫急劇下降,掘金工人們沒有流過一滴汗水,這在採礦歷史上是前所未見的。槡旎慶幸自己趕上了大時代的步伐,沒有聽從身邊三姑六婆好友同學閨蜜的勸說,留在地球和前男友結婚生子相夫教子無所事事天倫之樂。她看着那顆靠着人造黑洞提供能量的暗淡星球,很快地,中產階級也會跟着上流社會的步伐移居火星,很快地,地球將成為沒有太陽的太陽系中第一顆貧民窟星球。

正當科學家們、哲學家們、社會學家們、教育學家們與一堆網友和一團政客正在對失去太陽的太陽系是否還要叫太陽系大動肝火、爭吵不休時,槡旎收到了一個來自地球的包裹,裡面不整齊地堆滿了她的各種獎項:閱讀小先鋒獎七張、朗讀大聲公獎五張、體適能小鐵人獎九張、短跑捷豹獎十一張、游泳海豚獎三張,還有前男友在交往一周年時用立體打印機做的接吻小金人獎。

“我接吻也很厲害,要一決雌雄嗎?”

那個同為掘金隊三隊的成員,總是在撩撥不同隊的女生的金髮白人靠在槡旎房門前。

“我有一個很適合你的接吻對象。”

金髮挑動眉毛,雙眼放電,鼻頭上的痘痘在白皙的臉上顯得更加呼之欲出了。

“門。”

槡旎把門摔在金髮的臉上,鼻頭的痘痘如蛋破般爆出。這段佳話成了槡旎開了民宿後,只要遇到害羞的客人時,必說的破冰笑話,唯一無法適用的情況就是當那害羞的客人臉上也是一堆痘痘時。而這個無法在有痘痘的客人面前說有關痘痘笑話的故事,就成了她的第二個有關痘痘的笑話。

“我有一個關於不能說痘痘的痘痘笑話,想聽嗎?”

離開掘金隊時槡旎已是三十好幾。她拖着一行李箱的金塊回到地球,卻發現地球人已經不流行炒金了,買賣金星石才是市場主流。槡旎當然不可能再買張長途飛船票,以光速前往金星開荒。票價是一個勸退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因為小學老師的評語而去太陽開荒的小姑娘了。

那天她在電腦上看到太陽解體的新聞。一眾天文歷史學家皆表示遺憾,各國於是對那些開採太陽的大財閥邊表示強烈譴責邊私底下交易稀有元素。她看着整顆太陽成了一盤散沙在冷冰冰的太空中飄着,部分落入地球軌道的碎石被導彈阻攔,幾個巨大都市,包括上港(上海與香港合併的大型都匯)、紐加哥(紐約和芝加哥合併的大型都匯)都倖免於難。而那些小型都匯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原本以為擺脫了自己酒鬼丈夫的槡旎的媽,被一顆直徑相當於台北小巨蛋的隕石撞得血肉模糊。槡旎笑想老爸最終還是成功向背叛了自己的老婆復仇了,正如在用一把水果刀劃破自己手腕再躺進在超市買的充氣式浴缸前,他皈依反尼采教後所全心堅信的:“上帝會親手懲罰你媽的!”那顆來自道德高地的碎石完成了槡旎她爸的夙願。

本想着去看望老媽的她如今已是無牽無掛。她又看到了那顆種子,已經扎根發芽了。她以只是當年掘金隊招募時市價的十分之一賣出了自己的金塊,加上自己在地球上打零工存的一些錢,買了一副無線全罩式耳機和一張前往人造黑洞的飛船票。

一首將近三百年前的歌曲在她的耳中不斷循環:

“就讓我來次透徹心扉的痛,都拿走讓我再次兩手空空……”

這時她已年近四十。

人造黑洞除了發電外,還有一個功能就是人類已知歷史上規模最龐大的監獄。在這裡犯人們沒有死刑,只有流放。流放去一個在物理學家心中甚至有些想去的未知空間——黑洞內。槡旎在那成為了獄卒。

“那些被丟進事件視界的人基本上就等同於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個比槡旎年長五十歲的看守對她說,他算是她的上司,“我說世界上是指包含了地球、月球、太陽……它最近不算了,火星的世界,你懂吧?所有居住了人類的世界。”

“我懂。”

“活着真不容易。以前在地球上就夠折騰的了,現在還多了那麼多這個星那個星的。照我說,人類又不會飛,老想着離開地面幹嘛?”

“我想,可能是因為浪漫。”

“浪漫⁈”八十歲的老翁顫顫巍巍地用如同鳥爪般的手指對着槡旎,“那叫浪!懂什麼叫浪嗎?”

“我懂。”

槡旎覺得老翁算是找對工作了,能有什麼工作比獄卒更不浪的呢?

在黑洞監獄,那些被丟進黑洞裡的犯人被稱為跳水選手。在她最後的獄卒生涯,她負責押送了一名真正的跳水選手。

“為什麼我到了那個什麼視界的,你們就看不到我了?”

“嗯……簡單來說就是因為黑洞引力太大,連光都會被它吸進去,所以當你到了它的附近時,你的光就會被它吸進去了,我們就看不見你了。”

“那我的人怎麼不會被它吸進去呢?”

“你等會就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吸進去了。”

“真可惜。”

“什麼可惜?”

跳水選手對槡旎一笑,道:“你無法見識到我的跳水英姿了。我啊,在奧運還未被官方允許服藥時,是奧運金牌得主。”

“那你跟着他們一起官方服藥不就好了嗎?”

跳水選手放聲大笑,一名新人獄卒警惕地拔出了電磁砲,槡旎對他搖了搖頭。他看着獄卒還炮入袋,便道:“他們吃的藥,合法,我吃的藥,不合法。所以我被送來了這裡。”

說是跳水,但與傳統意義上的跳水還是不同。選手穿上一次性太空服,藉由一個根據選手體重計算的推力,將選手推倒事件視界,接着——“我也不知道接着會發生什麼。”負責設計該項罪罰的物理學家說。

臨跳水前,那名金牌得主突然向槡旎靠近,槡旎還以為他會和其他流放犯一樣,想要在人生的盡頭前強吻一名異性,以獲得本能上的安慰,但他只是報以一笑並道:“你的胎記很好看,讓我想到了太陽。”然後,當他那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弱小的身體,被置放在若沒有那一圈光環圍繞,就與宇宙一樣漆黑的黑洞前時,槡旎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這座二十四小時藉由開燈關燈來區分晝夜的太空監獄了。

奧運選手消失在了視界之中。就與槡旎之前親手押送的九十八名犯人一樣。

“可是你回到地球也是一樣啊,地球早就沒有陽光了不是嗎?”那名即使休息時也不肯把電磁砲從皮帶上摘下的新手說。

“我沒說我要回地球啊。”

槡旎在剛踏上黑洞監獄時,就決定不再計算自己的歲數。起初,她還難以避免地記得,主要是老翁替她過了一次生日。第二年,老翁死了,她的生日便與老翁的屍體一同送進了如果有邊界,也不是人類能夠觸及的茫茫星漢之中。

金牌得主的身影在睡夢中造訪。那的確是一個值得滿分的入水動作。她在觀眾席屏住呼吸,在事件視界中完美落水的身影,那必然是人類所能觸及的浪漫之最。在黑洞的內外,觀看與被觀看的兩人。

帶着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滿足與百分之○點○一的遺憾,她手持飛船票離開了黑洞監獄。根據她故意無視的離職日期來看,她在黑洞待了接近五年。

兩小時三十五分鐘的飛行,她到了一年一度以已逝導演諾蘭命名的科幻電影獎“星際獎”的頒獎典禮現場。那是一個在三十五年前由Space-X公司建造的長管型殖民太空站,俗稱蛋卷。不只是星際獎每年的頒獎現場,蛋卷也是人類在地球系——經過全球公投,太陽系正式改名為地球系。某些支持月球系的社會觀察學家們稱:“這是人類自大的巔峰”中第一座地外綜合娛樂城。換句話說,它就是一個在地球軌道上的金沙賭場。

“譚槡旎小姐,歡迎您入住太陽系人大飯店。”耳邊掛着地球通翻譯器的女前台接待員說。

“太陽系不是改為地球系了嗎?”

女接待員欠一欠身,微笑不斷道:“是這樣沒錯。但是本酒店還未來得及改名。”

槡旎拿到用竹子做的房卡後,女接待員上半身越過櫃檯,對槡旎咬耳朵:“我是投沿用太陽系的。”女接待最後對槡旎一笑,那是非企業文化的笑容。

作為頒獎典禮會場的場館是一顆名為“炙手可熱之星”的橢圓形建築物。這顆外表如雞蛋但卻被稱為星星的建築物懸浮在蛋卷的正中央,外層是火紅色的反光玻璃,無論從蛋卷的各個角度都能看見它在熠熠發光。槡旎凌晨五點從飯店出門,朝左手邊,沿着河堤一路漫步,走到傍晚時分,整整將蛋卷走了一圈(換句話說,如果她直接朝右手邊走兩個街區,五分鐘不到就能到達),來到了會場門口。但她沒有邀請函,所以只能在記者媒體與瘋狂粉絲之外和路過的本地居民站在一起。

“小姑娘,小姑娘。”槡旎被幾個帶着頭戴式追星霓虹燈箱的女生撞開,“小姑娘,小姑娘!”槡旎背着手退後幾步,反正她也不是來看明星的,她是來看建築的,“小姑娘!小姑娘!喂!小姑娘!”

她的耳廓微微一動。“喂,叫你呢。”她看向後方,一個睡眼惺忪的壯漢用拇指指着身後,“叫你呢,那個風衣男。”她的視線越過壯漢——看見了風衣男——“是你!”

人造日光如癡如醉地鞭打着人造大地。槡旎不懂既然都人造了,為什麼不能稍稍減弱太陽在世時的跋扈。每個路人的臉都如孩子手上的冰淇淋般即將融化。這時,她看見了那條名為阿爾伯特的黑犬——耷拉着舌頭,汗滴滴落在石磚人行道的縫隙中,頭上怪異卻可愛地頂着一圈花環。槡旎那被太陽碎石砸死的媽不讓她養寵物,對她來說,槡旎已經是一隻寵物了。槡旎走出便利店,將一個狗罐頭放在黑犬面前。牠的眼睛是麥芽糖色的。

槡旎跟着風衣男走在通往貴賓休息室的密道,她用雙眼記錄着雞蛋內部的設計構造。風衣男將密道盡頭的木門推開,黑犬在全木質的房間中央靜坐着。黑犬是世界上第一隻智商超越了人類的動物,也是人造黑洞之父。

“雖然沒有人知道就是了。”牠說話時嘴巴幾乎不動。

“我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狗狗能擁有比人類還高的智慧,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這就是為什麼黑洞是我設計的,而不是人。”阿爾伯特前足着地,走了起來,槡旎跟在牠身後。”人類無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讓我稱他為父親的人也不知道我是如何獲得智慧的。後來還有人類說我們家後院的蘋果樹其實是伊甸園的智慧之樹。”

“那他真是個很浪漫的人類。”槡旎的話換來了阿爾伯特的白眼。

為了將替代了太陽能源的黑洞收歸至人類歷史上的最高科學結晶(而非一隻吃了蛇果的狗的“狗屎運”),所有知情者一致同意將阿爾伯特的存在隱瞞起來。在阿爾伯特的人類父親力爭之下,阿爾伯特被送到了蛋卷殖民衛星,好吃好住並配上一個貼身侍從——風衣男。

槡旎和阿爾伯特站在牠的人類之父的墳墓前,槡旎幫阿爾伯特將頭頂的花環放在了墳墓前。

“與人類不同,我們從不會忘恩負義。”

槡旎坐在阿爾伯特身邊看完了整場開幕典禮。當人們稱她的寵物很可愛時,她能感覺到阿爾伯特白眼中散發的睥睨。

之後槡旎跟着阿爾伯特出席了全部的影展,他們看了一些各自喜歡與不喜歡的電影。但比起電影,阿爾伯特最喜歡的事情還是做花環。槡旎問牠花環的魅力為何,牠問:“你見過黑洞嗎?”“我曾在黑洞監獄當獄卒。”“切!再高貴的事物都能被人類濫用!”“我看過九十九個犯人消失在你建造的視界之中。”“事件視界不是我建造,那是黑洞自身引起的現象。其實黑洞就和花環一樣,不斷旋轉,直到回到原點。”

雖然槡旎有聽沒有懂,但她還是帶着阿爾伯特的話與牠的送別花環,離開了蛋卷。阿爾伯特問她為什麼想去火星,她說因為那裡有人類文化的巔峰。阿爾伯特又給了槡旎一個白眼,但牠也給了槡旎一張去火星的飛船票,還是頭等艙。

離別時,槡旎抱了阿爾伯特,並在耳邊說:“你果然不會忘恩負義。”

當脖子上帶着花環的槡旎如從熱帶島嶼度假完的上班族在火星降落時,火星上的殖民人數已然大減。在光速朝火星進發的旅途中,槡旎配着平克 · 佛洛伊德迷醉在與阿爾伯特的回憶,完全沒有看新聞。一個將鬍子移植到頭頂的大叔告訴她人口驟減的原因,是火星上出現了基因突變的巨型蟑螂。

“……已經淪陷了。一隻高五米,長七米的巨型蟑螂。動用了——”大叔在槡旎面前用手比了個大大的手槍。

“動用了槍?”

“七架!七架戰鬥機才打死了變種蟑螂。所以他們都跑啦,跑回地球了。來的時候喲,個個都跟發現花蜜的蜂蜜似的,你看看,就因為幾隻蟑螂!”

火星算是半荒廢了。但這並不妨礙槡旎的造訪,反正她的重點是建築,而非人。槡旎租借了一塊懸浮滑板,每天早出晚歸,在火星人類的遺跡中暢遊,她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末日感,雖然街道上還有不少人類,但個個人心惶惶,一小塊掉落在街邊的巧克力都可以被錯認為是蟑螂引起恐慌。

戴着假髮的小茶館老闆娘說:“要不是飛船票太貴,他們早走了。當年吶,多少人是花了一輩子的積蓄才買了一張飛船票來這裡定居的啊?這才過了多少年?我跟你說啊,都是陰謀啦,叫人們來火星安居樂業,大把撒錢,說什麼是人類的理想星球,結果呢?”“他們當然是可以在地球和這裡來來回回啦,啊那個什麼號的飛船,不是都超光速了……”“你的胎記很可愛啊,啊?不用給錢啦,不瞞你說啦,這是我最後一天營業啦,算我們有緣啦。——啊?之後做什麼啊?不知道啊,總比每個月交租把積蓄耗光要好啊,先在家呆着吧!等他們研發了自動打蟑螂拖鞋,他們又會回來的啦。”

走出小茶館,槡旎在一根電線桿上發現了一則小廣告:

二手書
地址:松濤屋邨甲棟四十六樓三號

槡旎沿着地址去了。那是一個沒有家具只有書的房子,深入屋內,她發現每個角落都安裝了攝像頭。在一個由書堆成的金字塔上,一個大聲公播報着:“全部五折,五折啊五折!全部五折,五折啊五折!”

槡旎隨手翻閱,她想找一本有關地球各國文化的書,但沒有找到。正要離開,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叫住了她。槡旎回頭,發聲的是大聲公。

“往裡走,在馬桶旁邊的那疊,第三本。”

那是一本既缺頁又泛黃如長頸鹿斑紋,插圖還是用拙劣畫工手繪的旅遊書。出版此書的不是出版社,而是一個名叫久保金毛的人。書名是《去北海道開民宿》。

槡旎用七萬火星幣買了這本幾乎全是作者廢話的旅遊書,在旅館用了一個晚上翻完,然後上網搜了一下北海道在哪。或許那是一個讓心裡的種子開花結果的好地方。

不過也幸虧火星幣大幅度貶值,要不然槡旎換的那點錢也不可能讓她在火星生活將近一年。用僅剩的一點積蓄,槡旎買了回地球的飛船票,是經濟艙。

這時的北海道因為日本人成為瀕臨人種,日本被迫解體而被私人收購。那個買下了這片北國的土豪將其開放為無國之地,任何人都可以來這塊土地扎根,並改名為北海島。

槡旎想找房屋中介詢問一下地價,卻被馬車司機告知在北海島交易土地是死罪。

“那如果我想蓋房子,我要怎麼獲得土地產權呢?”

司機一手拉着馬,一手東指西指:“那裡、那裡、那裡、那裡、那裡,只要是沒有房子的地方,都是你的地。”

根據詩人海子的教誨,槡旎選的土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融合了槡旎多年來所見的建築風格的屋子建好了,她在屋子的門前立了一個字牌,寫着:太陽屋。儘管地球上的陽光是假的,有的只是根據地球自轉運作的、由黑洞供電的巨型浮空LED燈幕。

太陽屋採用隨緣經營制度。來者都是客,相逢便是緣。

在距離太陽屋前門五十步的地方,槡旎替父親立了一個墓碑。在距離太陽屋後院五十步的地方,槡旎替母親立了一個墓碑。

“如果這樣你們都能吵架,那我就真的無能為力了。”

槡旎繼承了阿爾伯特的興趣——做花環。某個春天,她遠行採花,邊採邊編。走到一處在夏天被孩子們當成是跳水台的斷崖處,海風瀟瀟,春息拂面。突然,一個黑影在斷崖不遠處的白雲中竄出,直插入海,槡旎被嚇得先是退了幾步,差點失去重心滾下斜坡,幸好中年發福了不少,一屁股坐在了草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斷崖下方的鵝卵石沙灘,穿着草鞋的腳被磕得一拐一拐。海浪拍打着一個男人的身軀,他坐起身來,像是剛從昏迷中甦醒般雙手抱頭。槡旎不敢確信眼前所發生的景象,直到男人轉過身後,她在嘴中默唸起了阿爾伯特曾說過的話:“不斷旋轉,直到回到原點。”男人看着槡旎露在亞麻襯衫外皺紋不少的脖子,那塊隨着體重增長的胎記,如今已如一顆太陽。

“過了三十年,終於見到你跳水的英姿了。”

槡旎說着將花環輕放在了男人頭上。

原刊於澳門日報.小說版.2022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