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年代澳門的社區隣里溫情

講述澳門歷史的著作為數不少,十之八九都是宏大的歷史敘事,或由人錄下老居民生活的口述歷史。《十月初五街五十憶》的五十一篇文章,都是曾於該區成長的老居民親自執筆記錄的往事,內含難以磨滅的童年印記,情感充沛,字裏行間流露出五、六、七十年代澳門的民生狀況,社會人情世故,家庭人倫與社區隣里關係,內容之豐富及細緻,不獨可滿足戰後嬰兒潮讀者緬懷過去歲月,也適合青壯年及中學生閱讀,了解祖父輩時代的澳門社會具體狀況,對照今天富裕的澳門出現的種種社會問題,思考澳門整體未來如何發展的路向。

五、六十年代的澳門人究竟活在一種什麽樣的光景?葆青君在書中的前言〈澳門風情畫:一九五十六十年代〉,就有非常具體的描述。今天的年青人頻呼置業難,但葆青點出一個事實,歷史上澳門人置業的比例其實不高:“從來擁有物業的人就是‘人上人’”,六、七十年前的澳門承租、分租,二房東(包租婆)狀況,如何將一個板間房分租給一家五六口人。雙人碌架床是必備家具,還有帆布床朝拆晚行,一家人毫無私隱地生活。許多家庭就是這樣走過來。

但是七十二家房客居住環境也有溫情的一面,不爭廁所廚房空間的時候會分享好菜,同打麻雀,代管孩子,還有免費補習;武林高手收隣家子弟為徒;江湖落泊客月夜拉琴吹笛,以悠揚樂韻撫慰疲累心靈,欣然指導有興趣的小孩學藝……。

葆青的描述,正切中吾之童年經歷。小時候給我講故事最多的人不是忙於搵食的父母,而是陋巷隔壁的一位街坊老伯,退休警察炳民叔。每當炳民叔的馬閘(一種可臥可坐的帆布椅)放到家門前,小孩們就會簇擁而上,圍在他身邊,津津有味地聽他講故事。我由喜歡聽故事,到自己看書讀故事,到後來長大後寫故事,炳民叔的黃昏故事時間的栽培,功不可沒。

搭船送叉燒飯.內港客運興衰

兒時家住吉慶里,傍晚時分經常由爐石塘、木橋街穿過十月初五街往內港碼頭,接在佛山輪上工作的伯父的船。在沒有互聯網,郵電也不發達的日子,來往港澳輪船的船員都有另一份副業:信差與速遞員。這份副業對幫補家計至關重要,小孩接船的任務是做信差。接過伯父手上的商業文件便前往派送。當客輪每年要例行檢修,船員俗稱船要入塢的日子,家裏大人總是愁眉苦臉的居多。如遇上客輪大修,入塢時間長至整個月,就要幫襯“二叔公”──典當才能度日。

《十月初五街五十憶》第二部分“內港碼頭玄關地 .客商洋貨進出忙”中有兩篇文章,記載了澳門六、七十年代的航運歷史,也從中反映了澳門當時的工商業狀況。文中的詳盡資料與生動描述,應是黃天兄當年在《華僑報》當記者時做的專題報道。

〈客輪競渡.內港繁華熙攘〉一文,細述內港碼頭客運的興衰過程。二戰後,傅德蔭與高可寧投得了澳門賭權,傅氏斥巨資建十六號碼頭,開啟了澳門碼頭由木造走向石屎結構年代。接著高可寧與梁昌加入港澳客運市場,形成六輪競逐一條航線局面。

朝鮮戰期間港澳經濟蕭條,客輪惡性競爭,減價兼送叉燒飯。記得伯父曾說過,沒有航班的日子,他每天只吃一頓飯,口糧都留給妻兒。客輪經營隨賭權更迭。六輪淘汰為三輪,其後被何鴻燊信德船務全數收購。信德又在外港建碼頭、組水翼船公司,梁昌追尾組飛翼船公司。快速客輪把航程時間大大縮短。七一年八月佛山輪在颶風中沉沒,澳門號擱淺,松山號九年後退役,內港客運由熙攘變為沉寂。

去年是佛山輪遇難五十周年,黃兄先後在“澳日"寫了兩篇當年的翻船過程細節,更正了一些謬誤。翻起我當年出海尋屍、到殮房認親人的記憶。往事雖如煙,唯淚崩如昔。

妓女的尊嚴.難忘的耳光

《十月初五街五十憶》書中提到大精神旅館,除了是平民化旅館之外,也是娼妓的謀生場所。那時候人們生活艱難,流鶯尚有羞恥心,不會抛頭露面在街上搵客,多由鴇婆負責扯皮條。這確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社會景況。

小時候,我們隱約從大人間的八卦言談中知道,巷口泡水館樓上有個妓寨。泡水館二樓也就成了我們心目中的神秘地帶。有關妓女的想像,我是從東方戲院的粵語長片中得到的:抽煙、化濃妝、搔首弄姿……但這樣的女子從未在巷口出現過。不時會見到單身男人鬼鬼祟祟的走上木樓梯,非常偶然才見樓上走下個女人來,但她們的樣子和街上的師奶並無二致,一派良家婦女模樣。如今回想起來,那應是賣肉女為自己保留最後一點尊嚴的生活裝扮。

我們成長於物資匱乏的朝鮮戰後年代。一個鷹嘜煉奶罐可以換一支麥芽糖加椰絲,所有爛銅爛鐵,都是有價商品。廢物除了可以換糖之外,還可以換燈芯。記得有一個燈芯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挑著擔挑進入吉慶里,前面的筐籮放燈油,後面的籮掛著兩束燈芯條。小孩子愛玩火,拿燈芯到土地公的油燈燃點,看著火花不知幾爽。

每當燈芯佬走進巷裡,幾個出名的頑童就會悄悄跟在他後面,看準燈芯佬不留意,就伸手去掐三幾條燈芯,然後拔腿跑。我想學那些男孩抓幾條長燈芯玩火,可是一直不夠膽。直到某一天,燈芯佬又來了,看著那些如瀑布樣幾乎瀉到地面的燈芯束,一時間不知哪來的勇氣,追著擔子伸手就抓……沒有經驗的新手出手太倉促,一抓就是滿手給扯斷的燈芯,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驚呆得不懂逃跑。燈芯佬感應到有人拉扯他的寶貝,停下步來轉身,見我滿手是燈芯,放下擔挑,怒氣沖沖的走過來重重煽了我一巴掌。那是人生唯一的一次被人狠刮耳光,一世不忘。

(原刊於《澳門日報》新園地版,2022年1月5、19日及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