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十年有凸的前塵舊事。

上世紀末收尾數載,有幸一頭半月擕相機出門,行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江湖,領略山高水低,流言蜚語。

又因向無大志,鏡頭所到,純屬無關宏旨的便飯,欠奉堂皇名目,難免小眉小眼,位歸市井之圖。

把前言寫成<有言在先>,半調侃半認真,先踩自己半腳又不經意露出些驕傲狡黠,還不忘幽默,這是我們熟悉的澳門作家梯亞特立獨行的文風。而上面這段“前言”出自他二零零九年出版的攝影集《短暫悠長──那年中國》。

寫散文,包括影評,寫詩,寫小說的梯亞是大家熟悉不過的,幾十年的專欄霸屏讓他成了澳門最出名的作家之一。但對於他的攝影,讀者未必全然了解,我也是近些年才得見一二。和那些專業攝影師或發燒友不同,梯亞不會背著長槍短炮一大堆相機鏡頭以拍攝為目的奔向天涯海角,早早晚晚什麼都不做就等著那日出那日落那光影突然幻變的一刻,這絕不是梯亞會幹的事。或許正因如此,他的攝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卻又總能抓住些什麼。早些年,法國攝影大師馬克.呂布在澳門舉辦過一個攝影回顧展,標題是“直覺的瞬問",梯亞的攝影就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用直覺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世界,或人或物,像是隨性,卻又格外在嚴肅中帶著些幽默靈動,真實中又或透著荒誕。

國慶前夕的天安門廣場--地下通道孤獨的站崗士兵,夜幕下廣場上模糊得如同夢魘的身影,那些在午門外踢球的少年。

浙江嘉興肯德基門外的孩子們、家長們、帶著大家做操跳舞的店員們。

雲南羅平火車站跳交誼舞的人。

昆明聶耳故居前的陽光、樹影與蹲在門前的男人。

山西平遙偶遇的長住此方的澳門人與他的寢室,以及牆上的兩幅“聖像"。

那幅定距站着許多保安的北京前門照片果真會讓你想起電影《去年在馬倫巴》 (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中的一個場景。

四川邛崍的天主堂與那個坐在狹窄的門口走道的小木桌前喝水的老人,那個鐵殼熱水瓶,那輛橫在他背後的自行車。

山西平遙一戶人家的門口──用幾塊磚隨意壘成的小桌上放着的三個大碗,似是一動不動坐在這“桌"前的老婦與她身邊正在回身向上張望的動態的少年。

嘉興小涌邊晾曬衣服的年輕女子。

寫著“弄內無廁所,不要上當"的上海小巷。

“寧靜得出奇"的太湖邊上的吳縣東山鎮小學門口斜灑的夕陽,那塊寫着端正的校名的木頭匾額。

延安一條安靜的小路上騎着三輛車頂着日頭遠去的農婦。

故宮紅色的牆,一小塊藍天,一個幾百年裏多少人進進出出的小門,兩個面對面出入的路人,遠處景山的萬春亭。

“老氣橫秋"的旅順車站。……

陌生的,熟悉的,親切的情景被收入鏡頭中,再與觀者相遇,喚起記憶中一些早已模糊的東西,那車站的照片,甚至讓你在回憶中搜出了旅途中陌生車站常有的氣味,晨早的空氣中北方小站的氣味,黃昏的南方站台上莫可名狀的潮濕氣息。這就讓我們不免有些好奇,似乎又會對這些作品生出別樣的感覺來。雲山樹木,江河湖海,山間明月,江上清風,芸芸眾生,嬉遊不可極,目遇之,耳聞之,多少都是人生體驗,以筆記之,或以相機記之,隨性而為,好過多少為等待日出專門跑出去尋風景的處心積慮。

讓人覺得感慨的,還有梯亞作品中的人文情懷。像那一頁頁快樂嬉戲的孩童笑臉中間,夾了一幅味道全然不同的照片──烈日之下一個小小的男孩孤淒的背影,不遠處是黑色的牆(黑白照片,我們只能看到黑色)兩輛自行車,一個大碗,那是雲南昆明。他為何獨自坐在這烈日之下?“想像得出的每種理由都帶心酸成份。”

又如那些年去內地扶貧時拍的老人院的老人,孤兒院的孩子。那張老婦人的照片讓我想起杜瓦諾的“Coco"(可可),照片上的老婦的乾瘦佈滿皺紋與老人斑的臉,零落稀疏的白髮,枯萎的手指間夾着的快吸到盡頭的香煙,無名指上款式簡單的戒指,漠然的,死氣沉沉的目光,和“Coco"那位咖啡館裡的老翁是如此相似,一樣的衰老,一樣的皺紋,一樣冷漠的眼神……走到如斯衰老的人生的末途,老人院裡還有什麼人間美事?指間一根煙會不會是唯一的靈魂安慰?就算遠在萬里外的巴黎街頭小咖啡館中的老人,怕也沒有多少可以快樂的事了?在杜瓦諾所有的照片中,上課的調皮小孩,市政廳前熱吻的年輕男女,那麼多出名的照片,這張老人睥睨鏡頭的照片令人印象最深。在梯亞那麼多景物人物照片中,這張老婦的照片也最讓我覺得震撼。蘇珊.桑塔格曾說:“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亡’。拍照就是參與另一個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變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過切下這一刻並把它凍結,來見證時間的無情流逝。”梯亞的這幅老婦或杜瓦諾的喝可可的老人,就讓我們想到了時光流逝,想到死亡,或更多,比如他們的過往,他們童年時代,他們的經歷,甚至,他們曾有的人間美事,愛情,或別的什麼。

梯亞很多作品都會在有疏離感的同時,顯現出真正的情感與悲憫。光影交織的畫面,很難不讓人想起,他是吸過法蘭西墨水回來的,你不能說他的作品像杜瓦諾,像布列松,像馬克.呂布,像Raymond Depardon,但又不能不從他的攝影裡瞥到這些我們熟悉的攝影大師們的影子,或多或少,都會有影響吧,但又不止於此。

早兩年,梯亞贈我一件他在日本西田紀念館拍回的作品,將之懸掛在辦公座位背後。“……頂層可以俯覽四周景物,有一覽眾山小的派頭,容易惹人內心膨脹,不妙。反而不及底層一個叫‘空之庭’的天井,人站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抬頭仰望宇宙,十足井底蛙,知渺小,從此不再敢囂張。”他曾在《青苔未生之時--妄言哲學建築禪》一文中談到西田紀念館,而掛在我座位後方的攝影作品就是那“空之庭"的天井--畫面清冷簡潔,原本黑白,他用盡方法折騰家裡的打印機,用了錯放墨盒之類我不了解的技巧硬是把那狹小的黑白空間染了青綠之色,甚而有些熒光,三張椅子虛若懸浮空中,呈弧形的地腳線像是太空俯瞰地球的地平線,牆身、地板各持己見又渾然一體,背景一塊四方黑屏,孑然挺身而出,壓住一屋藍綠青黃,如夢中浮出的另一個夢。他沒有告訴我這幅作品的標題,只橫着在畫面之下簽了名。我就只當這件攝影叫《空之庭》,或《夢之庭》。這整色整水的本事應該是他自己研發的,聽說還折騰死了一部打印機。雖有代價,但很值得。這件作品放在任何一家美術館都不會露怯,端的是澹然空水對斜暉,不知怎的有了一種無盡之意。

說回梯亞那本攝影集《短暫悠長──那年中國》,讀者或可從中一窺其攝影功力。雖然,非常可惜,這本影集的印刷大不靈光,所有的照片都犯了影集的大忌--淡而灰(印刷廠的用語是“唔夠肉"、“水太多"),像是打印機沒墨似的,所有的作品都被印得灰頭土臉,混沌不清。見過幾幅原作,與書上印的有天壤之別。當然,好照片還是可以抖落那一身灰站起來的。至於何時再出一本攝影集,或是重新編排印刷一遍《短暫悠長》就不得而知了。

十九世紀最有邏輯的唯美主義者馬拉美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為了在一本書裏終結。蘇珊.桑塔格推衍其意,說出這樣有意思的歪理:“今天,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為了在一張照片中終結。"澳門這些寫作高手們都走着走著變成了攝影師,該不會是既想在文字中參悟人生,又想用鏡頭擷取天地萬物吧。

(原刊於《澳門日報》視覺藝術版,2022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