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人生有愁、只知人生有戲"

"所謂懂戲,便是能看出別人看不出來的好",這是穆欣欣新作《文戲武唱》封底上的文字。這句話暗示了讀者,本書作者是戲劇/戲曲方面的"專業讀者",因按照學院派的說法,看"懂"一部文藝作品,是需要接受一定的專業訓練的。穆欣欣精通戲劇藝術,在澳門街是人盡皆知的事兒,所以這應該是一部"品戲"、"論戲"的書。這是我對《文戲武唱》的初印象。

我確實是帶着"文化散文"的"認識裝置"來閱讀穆欣欣的這部作品的。首先便被她那海量的"曲庫"所折服。第一輯名"看過幾齣戲",同名文章結尾說:"我沒看過幾齣戲",倘若讀者信以真,那才真是"止增笑耳"!《桃花扇》、《屈原》、《曹操與楊修》、《關漢卿》、《杜十娘》、《四郎探母》、《威尼斯商人》、《遊園驚夢》、《平貴別窰》、《陸游與唐琬》、《三人行不行》、《白鹿原》、《狼狽行動》、《蝶影紅梨記》、《鎖麟囊》……一串長長的劇目清單,讓人眼花繚亂,不管是經典戲,還是現代戲,不管是傳統劇,還是新編劇,都是穆欣欣談論的對象。外行可能看重戲劇的"情節",但穆欣欣還關注演員、唱腔、舞美以及作品背後的歷史意蘊,所以我說,《文戲武唱》首先是一部"內行人"寫的劇評合輯,至少在本書的"第一輯"中是這樣。

但是,在接着往下閱讀之後,我發現,穆欣欣與戲劇/戲曲的關係遠不止於此。"戲劇"不僅是她專研的對象和創作的文類,更是她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換句話說,有一天,如果有人要寫澳門作家"穆欣欣論"或"穆欣欣傳"之類的題目,僅僅關注她的"術業"是遠遠不夠的,還應該着眼於她人生中那些經由"看戲"串聯起的"人""事"以及由此留下的歲月的顆粒:

七歲那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進劇場看了京劇《白蛇傳》,忽然發現這個故事我看得懂!一下子我便進入了古典戲曲的奇妙世界。當時《白蛇傳》在我家附近的劇場連演七場,我就看了七場。看戲時,我和這個世界不再格格不入,也不再有懼怕。(〈那麽慢,那麽美〉)
兒時在東北生活的短暫歲月中,我記得散戲後父女倆走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聊的是《金玉奴》和《打漁殺家》。我記得夏夜裏,爸爸領着我去夜市,買上一小包花生米,我邊吃邊聽他講連台本戲《狸貓換太子》。講到包拯有意試試面前這個瞎眼老太太是否真是從前的李妃時,躬身一拜,爸爸改用韻白唸了一句李妃的台詞:"平身!"夜市上鼎沸的人聲那間靜音了,我眼前彷彿有一方舞台,重現這個戲劇場景。這是專屬於我的藝術教育。(〈在不好的世界裏做一個溫暖的人〉)
在我的記憶中,京劇的絲竹管弦是我人生中最先聽到的音樂,儘管我的成長歲月和澳門緊密相連,但命中注定,我血脈中流淌着西皮二黃。上小學時,媽媽在家常和我們玩的遊戲之一是聽寫京劇唱詞:《望江亭》、《陳三兩爬堂》、《玉堂春》……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美好的唱詞一直豐盈着我的心靈。(〈說一個澳門故事給你聽〉)
電影上映那天,媽媽帶我看下午場。那天是個工作日,也就是說媽媽要上班、我要上學。上午我們各自上班、上學去,我還帶了一張寫好的請假條給老師,說我下午請假,因要去看眼睛。顯然,媽媽向老師說了個謊。了看電影請假,是怕老師不准假。……這彷彿也我日後的行埋下了伏筆——逃學總是因看戲。逃學看戲在我家是允許的,而我了看戲不惜長途跋涉、一人獨行這一習慣延續至今。(〈因愛情,始見美好〉)
從我讀中學到讀大學,連續幾年,父母讓我每年暑假去北京十天,最主要的節目是看戲。那時王府井金魚胡同的吉祥戲院還在,有時我一天連着看日場和夜場的戲。那是一段不知人生有愁、只知人生有戲的日子。(〈今月曾經照古人〉)
一九九九年與二〇〇〇年之交,我以自認最有紀念意義的方式迎來千禧年——那一夜,我和媽媽在香港觀看了上海崑劇團的全本《牡丹亭》。(〈白先勇帶給我的崑曲緣〉)

在穆欣欣筆下,"看戲"不是了枯燥的學術研究,不是了繁瑣的資料引證,更不是被强行灌輸"文史知識",而是牽連着她的童年記憶與家學淵源,甚至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儀式"。因此,《文戲武唱》不僅關涉穆欣欣的戲劇觀,還關涉她本人的"戲劇生活"。她在品戲,同時,也在"梳理"自己走過的人生。

穆欣欣幾乎不會一板一眼地告訴你,這部作品的文學史意義何在,而是深入到有限的具體的生命之中,去體認他們的人生況味。王寶釧的遭際,被她命名"一個女人的十八年";她用"似曾相識"四個字描繪杜麗娘和柳夢梅的繾綣情緣;趙姨娘是《紅樓夢》中神憎鬼厭的人物,她偏偏看穿她內心的淒苦。不錯,穆欣欣散文所及之物不離"曲藝"、"文化"甚至"學術",但她沒有讓智性壓抑審美,也不刻意追求境界的宏闊,而是善於捕捉人性的幽懷,替其說話,或其翻案,因此,她的文字不僅有文化味,還有人情味。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及澳門好"

《文戲武唱》不僅談戲。本書標題——"文戲"和"武唱"——在我看來,頗有些"跨界"的意味。看完此書後,我更加確定穆欣欣是一個多才多藝、精力充沛的"斜槓人才":她右手寫劇評,左手寫散文;她不僅創作京劇,還領唱京歌;推廣澳門文化,她做直播節目主持,編選"藝術叢書"……她被媒體譽"讓澳門文化散珠成串之人"。我想,如果穆欣欣本身不是文藝多面手,又豈能讓"文化""散珠成串"呢?而那"串珠"的"絲線",也許就是穆欣欣對澳門懷有的那份深情。穆欣欣有獨特的"雙城"經驗:北京——澳門,用她自己的話說,從北京到澳門,和從澳門到北京,"我都習慣性地用一個‘回’字。因,無論此地,彼地,都有我的家"。不過,我倒覺得,澳門在穆欣欣心目中的分量可能更重一些——至少這本書給我這樣的感覺。北京於穆欣欣,可能更像是一個文化意義的家園,那裏有王府井金魚胡同、梨園名角兒、急管繁弦的熱鬧,但是澳門,既是一個有着真切體驗的"居所"(《澳門——關於記憶、關於美》),又是一個在象徵意義上承載身份認同的文化空間。

穆欣欣說他的小男孩是地道的澳門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及澳門好,他也容不得別人說澳門的不好",其實,穆欣欣何嘗不是這樣覺得?選入此書的篇章,如書封的淡粉色一樣,給人一種清風拂面的感覺,標題中最常出現的字眼就是"溫暖",比如〈人間送小溫〉、〈回到那些溫暖過我們的時光裏〉、〈他用畫筆溫暖了歲月〉以及〈在不好的世界裏做一個溫暖的人〉,讓人很難不帶着某種輕軟、悠閑的心情捧讀。但是,在〈說一個澳門故事給你聽〉這篇散文中,穆欣欣的感情色彩何其濃烈。楔子部分名"收不住的眼淚",乃全文點睛之筆,一語雙關,既呼應了現實環境中那場下了一天一夜的冬雨,又隱喻了創作者的艱辛:"我《鏡海魂》流過不知多少眼淚,寫到生離死別的場景時哭,看排戲時哭,到了演出還哭。我開玩笑說自己上輩子欠了沈志亮,今生他還淚而來。"《鏡海魂》是澳門基金會打造澳門文化名片邀請穆欣欣創作的一個舞台劇,倘若穆欣欣並非對澳門一往情深,這種"斷腸"、"委屈"和"還淚"的"共情"是很難生的。李展鵬在《隱形澳門》一書中指出,近年來,澳門人不再羞赧講出"我愛澳門",這句話本身是有些抽象的,"我"是誰?如何"愛"?"澳門"是什麽?千人千答。穆欣欣也有自己的答案,她說,她要講一個"澳門故事"給我們聽。聽完這個"故事",我們才更加理解,《文戲武唱》中收錄的那些談論澳門文化的大小文章,對穆欣欣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我不想將穆欣欣的散文風格簡單歸"文化散文"或"抒情散文"一脈,實際上,二者兼容是它的基本形態。這種"既有""又有"的氣質,也許能作"文戲武唱"的另一種解釋吧?

霍超群(南京大學博士生)

澳門日報|鏡海|2022-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