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真的重要嗎?

《回首》①是二○一一年第二屆中篇小說徵稿的獲獎作品之一,作者水月被稱"澳門最深情的女作家"。在這部小說中,處處可見作者對"情"的抒寫:阿梅、玉玲與單單的母女情;小青與單單的友情;阿菊(玉玲)阿梅三人的同鄉情以及阿梅和袁晨曦那種一往而深的愛情等。可以說,小說延續了水月一貫的寫作風格:柔情似水,以情動人。不過,相較於分析各組人物之間錯綜的情感關聯,我更感興趣的是小說世界裏單單尋父情節的始末,通過對它的解讀,或許能讓我們對澳門人的情感結構有更深的理解。

"拼湊"出的生父身份

小說有兩層故事時間,第一層圍繞單單母親玉玲發生車禍昏迷後的二十餘天展開,以順序時序,寫了單單何尋父、如何尋父、尋父的結果/母親甦醒等情節,第二層則通過亡魂阿菊的回憶、母親舊情人袁晨曦的心底秘密、全知叙述等多種視角,還原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期,三個澳門女傭的無證生活及其內心世界。其中的主線是昔日的澳門女傭阿梅,如何變成了今日單單的母親玉玲。因此,這是一個跨越了二十餘年的澳門故事。只有將兩層故事時間聯繫起來,才能看出《回首》的全部意義,二者缺一不可。

小說開頭交代,單單生活在單親家庭,但在母親的保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她人如其名,簡單快樂。然而這種幸福的生活,在母親發生車禍後被迫中斷。顯然,單單還沒有真正獨立,小說中有一細節寫道,她們家的房子貸款已供滿,需要本人辦理手續,但單單不知如何是好。在這種亟需獨立卻還未獨立的情境下,思念父親、渴望父愛應該是一種作孩子的"本能"。這是單單尋父的最直接原因,也是小說主要情節展開的背景。

在單單的父親到底是誰這個核心問題上,水月的構思是十分精巧的。她利用了多種小說的不可靠叙述技巧,不疾不徐地揭開了單單父親的身份之謎。知道事情始末的單單母親,一直處在昏迷的狀態,無法提供任何"信息";昔日好友阿菊作事件的旁觀者,知道當中的來龍去脈,但她無法"說"出事情的真相,因她已是一個亡魂②;單單存有一張被母親告知是她父親的照片,以及一個裝有母親寫給袁晨曦的信件的保險箱;袁晨曦知道阿梅的過去,但他不知道阿梅是如何變成玉玲的;玉玲的老闆甄立文交遊廣闊,對玉玲的人有較深入的了解,但他並不清楚玉玲的過去,更別說單單的身世。在玉玲昏迷的二十多天裏,單單、袁晨曦、甄立文只能通過自己掌握的一鱗半爪,比如一張真假未定的舊照片、若干日記式的信件以及依靠訪問故人、搜刮記憶得來的"線索",來推測單單父親的身份。然而,當我們墜入水月有意識佈下的迷魂陣時,卻發現由這些碎片化的叙述所拼湊出的父親身份有三種可能:初戀情人袁晨曦、鎮上惡棍阿成、事頭土生警察——尤其最後一種可能,是最具迷惑性的,因在過去的澳門小說中,土生强佔華人女傭的故事我們並不陌生——但是,作者並沒有落入窠臼,而是給單單創造了另一種可能,也恰恰是這一構思,使得小說的立意得以擺脫泛濫的情愛書寫,上升到相當的高度。

作"母親"的"澳門人"

單單是阿梅收養的孩子,她的生母是玉玲,生父是玉玲家的少爺。如同小說的隱含作者所言,這是一個粵語殘片的橋段:敗家少爺强暴了妹仔。但是作者將這個老套的情節放置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澳門,使得它具有了某種微觀史學的意味。善良的玉玲原諒了少爺的不軌行,但她因難而死,臨死前,玉玲將自己前不久領到的澳門臨時居留證交給阿梅,希望她能夠以"玉玲"的身份在澳門活下去。這就是阿梅變成玉玲的原因。"她只是玉玲的一個同鄉,在澳門偶然重逢罷了,憑什麽玉玲要待自己這麽好!"這是阿梅的疑惑,也是讀者的疑惑,但是既然"阿梅"已變成"玉玲",她就"必須"承擔養育女兒單單的責任——儘管玉玲並沒有開口要求。阿梅主動收養單單這一行,或許出自人性的惻隱之心,或許源於報恩的念頭,不管怎麽說,換了名字的阿梅,就等於換了一種人生,從此,她有了兩個全新的"角色":既是撫育女兒成長的"母親",又是重獲人身自由的"澳門人"。值得注意的是,從小喪失父愛的單單在母親玉玲的養育下,過得單純快樂,她有簡單的夢想,有簡單的愛情觀。什麽作者要反覆强調單單"她的世界是簡簡單單的"?我想,是因"母親"給了她足夠的愛。而單單的"母愛"是"失而復得"的,因只有當阿梅成玉玲——也就是"澳門人"——以後,阿梅的母性才能有所施展。水月在這裏不動聲色地提出了她對澳門社會那段特殊歷史的看法:作"母親"的"澳門人"或許能夠修復二十世紀中國人因背井離鄉造成的情感創傷。阿梅和玉玲的遭際,不僅僅是個人的經驗,也帶有强烈的時代印記,儘管水月不一定是有意識地這麽寫,但從她所選擇的故事開始的年份(一九八○年代末期)、祖國內地和澳門的經濟對比以及關於"偷渡"和"特赦"這兩個極大影響了二十世紀下半葉澳門社會發展走向的事件來看,單純地將阿梅的這一收養行劃歸一種純粹的個人選擇似乎不太具有說服力,它同時還隱喻了一種超越個人經驗的母性關懷,這種關懷的主體是身份得到承認的澳門人、得以施展的空間是具有强大收容能力的澳門。

移民社會與離散主體再聚合

如果沒有母親發生車禍這一意外,單單或許可以一直這樣快樂下去,"我是誰的女兒"其實並不重要。但車禍這一事件,好像喚醒了單單的主體意識,使她有了强烈的尋根衝動。上文說到,單單尋父源自一種本能,但是,饒有意味的是,小說以"暫時放棄"尋父作結束。換言之,單單父親的身份其實還可往下追溯,但"回首"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作者這樣處理的原因是什麽?

讓我們來看看單單在何時中斷了她的尋父"任務"。兩方面的進展值得注意,其一是母親在昏迷了二十多天後有了甦醒的跡象——意味着單單可恢復往日單純快樂的生活方式;其二是單單已知道自己並非阿梅親生,是玉玲遭人强姦生下的孩子,自己的父親是母親僱主家的少爺。作者安排了一段袁晨曦和單單的對話,其中包含了單單决定暫時放棄尋父的念頭,也包含了他們對"愛"是什麽的嚴肅討論,父輩袁晨曦認愛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還要講"條件"和"時機",子輩單單卻認"你們就會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表面上看,他們討論的是袁晨曦和阿梅的"愛情",但結合整本小說而言,這裏的"愛"也可以延伸一種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情"。單單如何看待這種情感?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愛就是愛,就這麽簡單",生父的形象、身份、地位、生活狀况等等,這些都還是謎團,但單單覺得不那麽重要了,只要她和母親/養母的生活是自足的、快樂的、簡單的,這就足夠了——單單放棄尋父的原因在於,養育之恩是可以超越血濃於水的。

水月或許並非有意地想要傳遞一種激進的婚戀家庭觀,但她通過單單的故事重新思考了中國傳統社會以血緣紐帶的親子關係。阿梅(玉玲)與單單的關係,說到底只是一種擬血緣關係: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因某種原因"結成"母女。從文化溯源的角度說,這種關係在西周時初見端倪。周人以姬姓周天子的血緣核心,同時將異姓的血緣編織到姬姓血緣的組織當中,這種對異姓貴族血緣認同的文化就是所謂的泛/擬血緣文化,"德""泛/擬血緣文化"的特徵,日後孔子的"仁"與周文化中的"德"一脈相承。③但是我們知道,傳統的儒家學說非常强調親疏有別,也就是所謂的"不失其倫",中國人的精神結構中最核心的東西還是血緣,血緣斷了,根就斷了。單單的故事的特殊性在於,她自覺地放棄了尋父的念頭,也就是說,放棄一種生物性的、根基性的血統傳承,去選擇一種更依賴後天建構的擬血緣的親子關係。

澳門地區有不少關涉家庭倫理的文學作品,而《回首》對這種擬血緣關係的書寫在澳門小說中並不唯一。同屆獲獎作品《澳門來兮》④也寫到了這種親子關係,小說中的秦老師、小青、阿雨、小薇、阿英等有着收養或被收養的經歷,故事的背景也與偷渡和特赦有關。澳門女性,通過模擬某種血緣與繼嗣的關係,形成了新的族群。何這些離散主體再聚合的故事不斷出現在澳門的小說中?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我們把這種現象稍微延伸,會發現鄰埠香港的文藝作品也有不少聚焦重組家庭、擬血緣關係的作品,如許鞍華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海辛的小說《廟街兩妙族》和《塘西三代名花》等。可見,水月筆下的故事並非僅僅根據作者個人經歷敷衍而成⑤,而是港澳社會中一種普遍現象的文化折射。這種普遍的現象就是移民社會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及其解決之道。移民,不管動機源自移民者主動扎根還是被迫離散,都意味着揮別過去,重新洗牌。特殊的歷史處境使得澳門成某些時期華人的臨時聚居地,但流徙總有落地的一天,移民者需要重新建立社會網絡。於是,這種不以血緣紐帶的親密關係便有了它生長的土壤,形諸文學,便是作者對擬血緣文化的肯定。書寫華人移民之痛的文字我們見得太多,尋根的焦慮、身份認同的困境成了這些人物的精神枷鎖,但是,澳門的小說讓人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作家用他們的體貼和寬容去紓解家國離散者內心的苦痛。這是一種給人希望的寫作。水月通過這部小說,表達了她的另類思考:與追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這些抽象的命題相比,遵從自己的內心,選擇和所愛的人生活在一個彼此相依的世界裏,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註釋:

①水月《回首》,澳門日報出版社,二○一一年。
②澳門的作者似乎對"亡魂"情有獨鍾,在李宇樑的《冥中行》、《上帝之眼》,太皮的《綠氈上的囚徒》等作品中可看到類似的功能性角色;此外,穿越時空(如鄧曉炯的《迷魂》)、特異功能(如梁淑淇的《陽光最是明媚》)等超現實的元素也時常在澳門的虛構性作品中出現。在我看來,這些都屬於超驗叙事的範疇。澳門文學的這一現象值得關注。
③詳見巴新生:《西周的"德"與孔子的"仁"——中國傳統文化的泛血緣特徵初探》,《史學集刊》,二○○八年第二期。
④何貞《澳門來兮》,澳門日報出版社,二○一一年。
⑤此觀點參照了谷雨的說法,她認:"《回首》中的人物,女性角色的描寫都很豐滿,每個人都有着鮮明的個性。其中,女主角的形象更是既有傳統女性的隱忍又有現代女性的獨立、堅韌,她不向命運低頭,對感情十分執着。這個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着水月母親的影子。水月的母親年輕守寡,一個人獨自辛苦養大四個兒女,母親對她的影響一直很深。這個人物的塑造,她身上的獨立、自愛、有情有義,愛孩子,但不溺愛,對愛情有着深藏於心的執着……種種,的確可以讓人感受到一份水月對母親的感情。"谷雨〈忘情書中寫真情——專訪作家水月〉,收入《澳門作家訪問錄2》。

澳門日報|鏡海|我讀澳門文章|霍超群|2021-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