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林郁專門去珠海燙了頭髮。她是重度近視,脫了眼鏡後看不清鏡子裡的自己,但耳邊一直迴盪着造型師的恭維,和燙髮機叫人不安的滋滋聲。這樣的苦頭吃下來,戴上眼鏡前,林郁還以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重又生出了青春。她的想像,隨着日光漸長,變得不可思議起來:她想像着柔滑、絲綢一般優雅的長髮,披在時尚雜誌封面與紅地毯的女人頭上。
1
然而事與願違。那髮型師給她彎了許多精細的小卷兒垂在髮尾,在昏茫茫的理髮廳裡勉強算是雅致,只是一出門,熱風夾着菜市場臭味,將林郁兜頭兜臉吹拂了一圈,洗髮水甜膩的香氣漸漸淡去,她拿出手機,用前置鏡頭左右打量自己的新髮型,只覺得和一旁快步走過的買菜婆別無二致,不由大驚失色,雙目瞪得滾圓,像金魚跌在地上張口喘氣,眼珠子都鼓了出來——在手機熒幕上越發顯得面目可憎,甚麼都露出了原形。
夏日炎炎,裸露在外的皮膚先是曬得滾燙,然後滲出酸澀的汗。腋下濕熱,不堪入目。林郁停在公車站裡,將長髮攏作一束,再用手腕上的髮圈把它們紮成一條馬尾辮,沉重地垂在後腦勺上。馬尾像一條長長的鎖鏈,拉着林郁的靈魂往下墜。她心裡憋着火,恨不得用甚麼布料將自己的臉遮擋住,讓整個身體沉入柏油路的縫隙裡,永遠抹去她的人間。然而,待到下了公車,行至海關時,林郁的憤怒已經平復了:如果能趕緊回家洗個頭,用梳子搗鼓一番,或許還可以補救一二。"竟是變成了個阿嬸。"面向愁眉苦臉的人群,她自言自語道,甚至笑了一笑。但這個人舞台上無聲的自嘲,卻並不能蓋過心中隱約的刺痛:她確實已經算不上是年輕了。
可氣的是,為了能有個新髮型,林郁在靠椅上呆坐了三小時,肌膚和人造皮革椅套都黏連在了一塊兒,當真是受罪。她還得舉着雜誌,躲開角落裡嬉笑着的年輕男女們的注視。那圓滾滾、巨人頭盔一樣的燙髮機,溫吞地熬煮着長髮,烘得她頭昏腦熱,腦門與頭皮上生出油脂、混上汗珠、化開了妝容,好不狼狽。
約莫燙至中途,一個洗頭小妹給她端過茶來,放下塑膠杯後卻不走開,豎在一旁嘰嘰喳喳與她交談,問她老家哪裡人、結婚了沒有、是在甚麼公司上班,等等等等,又轉過話頭,抱怨起夏季的潮濕與炎熱,和簡陋不堪的店內設備。
"你看那台空調,"她往天花板上一點,林郁這才看清她的美甲:頂端已經枯萎,尾部仍殘留粉紅亮片。"我來這裡多少年了,這空調就是沒冷過,修來修去,叫人來修多少回了,就是不冷……"
她最後用了個很妙的詞來形容這空調,"半老徐娘,"她說,但顯然不清楚這個詞真正的意思:"天天咳嗽,就是個老太婆空調。"髮廊老闆坐在櫃台後,拿着個蒲扇,有氣無力,眼皮也不抬,大約是沒聽到這抱怨的。
他長相倒是不錯,身形魁梧,若是能精神起來,穿套好衣服,閉着嘴,不露出被香煙熏得昏黃的兩排牙齒,仍會有些魅力。離開前,林郁將現金遞過去,在短暫一瞬裡,閃電一般,她的指尖被對方的手指拂過。她心頭一跳,忍不住去看看他:男人低頭盯着手機,剛開始鬥地主遊戲——專心致志。
即將過三十五歲生日的林郁,至今仍未定下婚事。她與親戚們都視此為奇恥大辱,然而縱使使盡渾身解數,熬過多少次相親,多少次和男同事尷尬的約會,也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久而久之,周遭的人背地裡提起林郁,都不免會流露出憐憫與厭煩之意。對此,林郁或多或少有所察覺,心中未免憤恨難堪,也因此加倍努力,每每與長輩介紹的同齡男子見面前,總要花上很大的工夫將自己改頭換面一番。比如置辦衣物,她會在網上一口氣選四五條裙子,等快遞到家後,赤身裸體在臥室裡試穿滌綸與人造紗,照着個歪斜的半身鏡。它們通常袖子過緊,把胳膊肉繃成一節節蓮藕;或是花紋繁複,乍看像是將聖誕樹套在了身上。
又比如做頭髮。此前她曾趕時髦,把頭髮染成栗色。但林郁臉型圓潤,髮色一旦變淺,面頰就會顯得尤其寬闊,外加上染料掉得太快,變成枯黃也不過才半個月的工夫,看上去着實是寒酸。在那段時間裡,林郁彷彿老了十歲。好不容易挨過一年,髮絲才重又黝黑。然而林郁始終不滿意她單薄的髮型,平日在家看電視劇時,手裡一定舉着捲髮棒,若是捲過了頭,就再用夾板將它們燙直。這周而復始的動作實在可惡,也正是此時,林郁的舅媽嚷着要給她介紹一個年輕有為的公務員,林郁才下定了決心,要去理髮店燙一次頭髮。
2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是相親前一天把頭髮給做壞了。"歸家後,她的母親抱怨道。
圍在家中浴室內,母女倆折騰了許久,用上定型膠、啫喱水與直髮棒,終於勉強平復了些許捲曲,由此有了應對的方法,第二天不至於完全抓瞎。之後,她把喋喋不休的母親趕了出去,鎖上滑門,左右打量起自己的臉孔。上了年紀的頂燈將林郁的臉照得十分昏沉,似乎是從眼睛與嘴裡吐出了一層暮氣,又好像是一張面具已經半脫落了邊緣,露出一絲駭人的內裡。她別過臉,伸手打開熱水器。為了徹徹底底洗次頭髮,得積攢足夠多的熱水。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林郁就坐在馬桶上醞釀便意,一邊低下頭,面上落了點淚。她想,完了。但那仍是自憐自哀的口氣,算不上是真的完了。
林郁是家中老三,一個尷尷尬尬的排行。她上頭有兩個姐姐,下面還有個弟弟。大姐五年前已經嫁去香港。雖與澳門只有一海之隔,平日卻少有音訊,約莫是年齡太大,與妹妹弟弟代溝過深的緣故。二姐大前年剛結婚,現在懷着二胎,在家待產無所事事。弟弟還在讀碩士,宿舍裡夜夜打遊戲,已經下定決心畢業後會租房住。於是家裡只剩下林郁與父母三人。
老屋子空出兩間臥室,還是擁擠,因為仍堆積着許多青春期的衣物、學生年代的獎狀,和殘破不堪的課本。家裡聞上淨是塵土和雜物的臭味,彷彿是在水果腐敗前的那一刻,被凝固在了真空之中。
晚上入睡前,街對面賭場的光會透過薄窗簾,照亮林郁的臥室。那是一種金錢的光芒,如同香檳一般在空氣裡流轉,撲向斑駁的牆皮,壓得她躺在滾燙的床單上,透不過氣來。夜裡,林郁便是沐浴在賭場的福澤下入睡的。如果睡不着,她便會聽見廁所擰不緊的水龍頭,一滴一滴水珠砸進瓷磚,噠噠噠,一個僵硬的更漏。
在失眠的時候,林郁總會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所身處的這個四方睡房,的的確確是一個牢不可破的籠子。結婚就是唯一出路,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她的父母。可有的時候,林郁又覺着結婚沒甚麼了不起的。她時常會去二姐家吃頓飯。這一家三口住在高士德,天黑了後,站在廚房的窗口旁往下看,街道便好似是岩漿河在夜色裡湧動。十分驚人。但灶台上卻沒甚麼香味兒,充其量是一鍋清澈如刷鍋水的湯,一碟中午吃剩的冷菜,或是一盤速凍水餃。這對年輕夫妻委實太過孤寒,縱使是在家開宴,也不肯端出甚麼好酒好肉。
比如去年中秋節,兩家人擠在客廳裡,連座位也周旋不出。最後湊了三張餐椅、兩把折疊凳,和一個放在玄關供人穿鞋用的長木凳。林郁被湯鍋擋着,甚麼菜都夠不着,只能站起身去翻桌子正中央唯一的一條黃魚。幾次以後,她母親在桌下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大腿,林郁這才發現姐姐嘴角下垂,臉上的表情已是不大好看。她連忙放下了筷子,不敢再有動作,心底卻生出了寡淡的悲哀。她想起讀小學那會兒,若是到了周五,在放學路上走過學校斜對面的小巷口,二姐會將一整周攢下的零錢拿出來,給弟弟妹妹分別買一包五毛錢的"咪咪"蝦條。他們藏身在學生群中,躲着店主,將那些紅的黃的蝦條袋子放在耳邊搖晃,屏息凝神,去聽裡面有沒有火腿腸的動靜。這獎勵總是隨機出現在某包"咪咪"裡,半截小拇指的分量,咀嚼時只能嘗到工業香精純人造的鹹味,遠不如撕開包裝袋看見火腿腸那一刻的喜悅來得強烈。
這條黃魚從此沉入了林郁的腦海。白泡眼珠,牠面頰上最精巧的兩片肉,一筷子夾給了姐夫,一筷子進了外甥碗裡,剩下無肉的頭顱被主婦拾去,含在嘴中吮吸,嘖嘖作響。丈夫在一旁稱讚道:"營養都在骨頭裡。"話語聲滿含愛意。
第二日,林郁的母親專門帶她進了菜場,母女倆胡亂採買了三大袋子。付錢時,當媽的口中仍半嘲笑、半惱火地說:"七個人就吃一條魚,大方得很!"林郁不敢吭聲,心裡卻想,媽媽生氣,大概是因為二姐不把母親放在眼裡,最後連魚肚上的肉都研磨成碎屑,餵給了自己的兒子,確實太過分。但母親愛自己的孩子似乎也沒甚麼不應該的。她拎着塑膠袋,食指與中指半截被勒出了白痕,開始腫脹,像小時候難以下嚥的火腿腸。
3
澳門的人行道太過狹窄,兩人只好一前一後地行走,彷彿疲憊不堪的登山客。如此一來,前頭人喋喋不休的抱怨,有將近一半還未飄入林郁的耳朵,就已經被太陽曬化在了來往汽車的尾氣裡。
弟弟面皮薄,不再怎麼願意進二姐的家門。但林郁仍舊天然地想要親近家姐,可能是由於林郁性格孤僻、沒甚麼同年齡朋友,平常下班後回到家裡,只能對着父母與電視新聞不吭一聲。在二姐家裡,好歹還有些熱鬧、新鮮的東西。林郁這樣想着,便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幾樁髒活兒,比如給外甥換張尿片、沖一瓶奶粉,或是抱在懷裡哼搖籃曲哄睡覺,靠着這些,她掙來了在二姐家打發時間的權利——但若是遇上一起吃晚飯的機會,林郁依舊是小心翼翼,不能多嚼一粒米,不敢多喝一口湯。
當然,做姐姐的仍有手鬆的時候。比如四五件還算精細的舊衣裳,蜜月旅行帶回來的幾樣紀念品,一枚褪了色的金戒指,它們悄無聲息地從二姐的指縫裡漏進林郁的背包深處。通常是周日的下午,收拾東西的時候,姐妹倆坐在地上,靠着落地窗,雜物散落在四周。小孩在熟睡,男主人在書房裡辦公,兩人壓低嗓音,摸索起小玩意兒們的來歷,或是嬉笑着給它們編造出色情荒誕的用途。這是少有的好時光,因為幼童已開始長牙,時常輾轉反側哭鬧不休,叫嚷聲直鑽入林郁的腦殼,使她的神經扭曲成一團亂麻。
"這是爸媽送的,"在抽屜深處找到那枚戒指後,二姐回憶道,"那時候聽說我懷孕,就跑去金舖選了它送給我。"
這算是甚麼獎勵呢?林郁望向被端莊地擱在掌心裡的戒指,捫心自問。但對着姐姐疲憊的眼睛,似乎也不應該生出甚麼陰暗、不快的思緒。她點點頭,搜刮不出應對的話語,所以移開目光,呆滯地看着那張嬰兒床。
被柵欄牢固地圍起的嬰兒床,在它中央,生命生生不息。
"你拿去。"姐姐說,可能是憐憫她孤零零的,可能這是一個祝福,可能是因為戒指細得像根金絲,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也可能是她昏了頭,重又回到了懷揣着零花錢無所事事的少年時期。林郁對這動作背後的緣由不做深究,僅只是把戒指接過來,戴在了手上,然後脫下,放進錢包的暗袋裡:不好讓姐夫瞧見,他可能會不高興的。
決定要再一次舉行相親後,大人們曾在家附近的餐館預約包間安排了一頓聚餐。舅媽坐主人席,酒過三巡,那婦人臉漲得通紅,粗野短髮根根豎起;油脂和酒精潤滑了她的喉嚨,弦在裡頭震動,鋥亮的嗓音沖出塞滿碎屑的兩排利牙,化作一道道利箭,刺入林郁的耳膜:
"儂放心,儂放心,人老好了,"她的鄉音越過一桌狼藉,朝林郁撲去,"將來肯定疼老婆。"
她越說越不像樣,到最後已經拐到男方財產上頭去,細數他現在的工資收入、他的一家老小、他新買的寶馬轎車,和他每年都會隆重舉行的一次歐洲旅行。林郁的母親在一旁仔細地聽着,時不時出言附和幾句;父親倒沒甚麼反應,只是隔幾分鐘就心滿意足地沖舅舅敬一杯酒;二姐低聲取笑,要林郁結婚前至少和男的"試幾次",免得兩眼一抹黑,嫁了個沒出息的玩意兒。她自己則是沉默地坐在舅媽對面,緩慢眨着眼,視網膜表面好像起了一層霧,聽得稀裡糊塗的,生不出一點喜悅,鬆鬆捏着筷子,菜肉尚未送進嘴中,便已灑進了上衣。
上了海鮮後,舅媽終於鬆口,說她手機裡有一張那男人的照片。眾人興致勃勃看她操弄一番。又粗又短的食指(如同腸衣即將崩裂)在熒幕上來來回回地滑動。她老眼昏花,又喝醉了酒,便是眯起眼睛、將手臂伸直,也看不大清照片上的人臉,半天後不耐煩了,嘀咕說該不會是刪了吧?可能已經沒了,說話時,牙齒還撕扯着黏連在龍蝦殼上的粉白色的肉。正是此時,在酒肉升起的霧湧雲蒸之中,林郁從恍惚裡醒來,聚焦在了眼前。她的心忽然生出惡的意願。這意願慫恿她掄起紅酒瓶砸向老太婆,將醉醺醺的腦袋打個粉碎。殺人的慾望來得如此洶湧,叫林郁自己也吃了一驚。金戒指微微反光,扎緊了她的肉。她瞪大了雙眼,搭在桌沿上的食指神經性抽動了幾下,彷彿要靠這個動作把暴虐的力氣發洩出體外。
好在最後舅媽把手機遞了來。熒幕上正是男方在人世間的一次影像,但那僅是一張全部門的合影。男人站在人群邊緣,面容被黑框眼鏡遮擋,實在是模糊不清,只能勉強看出是中等個頭,姿態與神情皆是平凡無奇。"看着是個老實人。"母親在她耳邊說。林郁幾次放大那張臉,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胸口深處卻像是被生了鏽的鐵鉤揪了幾下,有些呼吸不順暢。
一桌人順時針將手機傳遞了一圈,如同土著部落在豐收的節慶日手拉着手輪流收下一份禮物。贊同的聲音此起彼伏,舅舅將老花眼鏡舉在鼻尖,眼睛斜向下看着,一錘定音道:"蠻有腔調的嘛!"這樣的感歎,也許是因為那男的襯衫下擺一半塞進了褲子裡,一半耷拉在了外頭。
舅媽把手機鄭重地接了回去。現在,她底氣更足了,挺着胸好似一隻肥碩的鴿子接受林郁的敬酒。殊不知無可奈何的焦灼感,正源源不絕地從她脖子上纏繞着的兩串珍珠項鏈裡輻射出去。"難不成這便是我命定的丈夫?"林郁暗道,然而這樣的埋怨着實不能宣之於口。她半闔眼,想像着婚後朝九晚五的生活:買菜做飯、接送小孩、在臥房裡聽着鼾聲入睡,等等等等。猶疑、羞愧與悔恨,籠罩在了在場唯一的未婚者身上。
4
這頓飯也就到此為止。當天夜裡,林郁模模糊糊做了個與戀愛有關的夢,醒來後卻甚麼也記不得。但殘留着一種浪漫絢麗的色彩,輕撫過她清晨的肌膚,在眼簾後留下斑駁的玫瑰色。好像一陣怡人的微風,夾雜着春日的芳菲。吃早飯的時候,她嘗試把照片上那張渾濁不清的臉填入到同樣渾濁不清的夢裡。她滿懷希望地想,這可能是愛情的預兆,一邊慢慢將吐司塞進嘴中。
肉慾漸燃,灼燒着身體,胃裡的空虛被隔夜麵包粗暴地填滿,心中的孤獨卻只能飲下幾滴美夢的迷魂湯。出門前,在朦朧的期盼下,她換上衣櫃裡最鮮豔的長裙,還配了雙有點跟的深紅色皮鞋。不過一整天下來,仍沒有甚麼男人走到她身邊、微笑着搭訕、祈要她的電話號碼。上班的路與下班的路毫無區別,這條路與昨日、前日、大前日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只有人群,在公司大廈的電梯裡,在車站裡,在巴士裡,在便利店裡,在菜市場裡。只有一模一樣的人群。車廂的上班族群,陌生人和陌生人的身體擠皺了林郁的衣擺。她透不過氣,微張開嘴,吐出水汽、汁液蒸騰起來的熱霧,雙手握拳,粘稠着虛汗。
脫水。
"真討厭,"家裡,晚飯的時候,媽媽對着電視機說,"廣告、廣告、全是廣告。"
她歎息,用一種無望、平靜的語調:"真討厭。"
為了不讓食物污濁裙子,林郁將裙擺撩起、堆砌在腰間,兩條粗白的大腿明晃晃暴露在燈光下。左邊是喃喃抱怨的母親,右邊是父親,打瞌睡,口中含着米飯;斜前方,家傭站在廚房門外玩手機,時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等着要收拾碗筷——她吃飯速度很快。往往一家人剛坐下,家傭便已將自己的飯碗打掃乾淨,站起身走出客廳。電視上在賣沙發,一個或許是明星或許是無名演員的男人在皮具上翻跟頭,嘗試營造出潮流時髦的氛圍,但動作過於笨拙,最後只是躺倒在沙發上,扭頭對準觀眾,咧嘴微笑。三人都在注視着這則廣告,儘管已經看了上百上千次,但因為它仍在電視上,此時此刻此地,正在發生,所以不能不把它看完。
林郁於是有了這麼個俗氣的想法:這沙發廣告便是我的生命。好比命運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將她的一切盡收眼底,濃縮(倘若存在着甚麼值得濃縮的東西)、變幻成一個僅一分鐘的視頻,在林郁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後天就要去見人了,"她聽到母親問,"你穿甚麼衣服?"
"我還沒想好。"林郁回答。電視上開始放新聞了,播音員開口有些磕巴,面無表情將講稿的開頭念了兩三次。穿甚麼呢?她深深吐出一口氣,開始在心中默數:一條綠底黃碎花連衣裙,或是一件淺藍豎條紋襯衫配一條深綠光面垂墜長褲,或是一件米色的、麻質的罩衣,與一條純黑色的半身裙;一雙皮鞋,或是一雙不露趾的涼鞋;一支酒紅色的口紅,或是一支淡粉的潤唇膏,幾乎看不出有顏色;一條水晶手鏈,或是一塊不怎麼有機會戴出門的金錶,等等等等。寶物是何其多,凝結在它們四周的慾望又是那樣濃厚,她近乎能在舌尖上嘗到一點錢幣的鐵鏽味兒。
"今天這條裙子不錯,你穿着好看。"母親說,"待會兒快脫下來洗了,後天早上肯定能穿。"
林郁聽了這話,重又快活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接着她低下頭去檢查,看看上面有沒有甚麼新添上的、洗不乾淨的油點子。甚麼命運啊廣告啊,統統拋之腦後。
再不濟,還有堆積在床底未拆的包裹,她想。它們埋葬了多少刺鼻、廉價、劣質的新衣裳!那些衣服們在模特們的身上,那樣地靈動輕巧。布料裡確實流轉着生命。她十指交叉,指尖用力按進手背。還有美甲,鮮嫩欲滴的指甲油,磨砂的、摻了亮粉的、暗淡的、光輝的——她就這麼想着、想着,放縱自己沉入物慾的海洋,如同一隻沉睡了上千年的巨獸,驀地睜開渾濁的眼睛,胃口大開,深吸一口氣,將世上所有黃金全部吞入腹中,然後把它們融化成一道道光、箭、閃電,射向整個世界。
希望長存,她跑進浴室脫下長裙,在心中歌唱。多巴胺向大腦發起進攻,一整日的抑鬱終於隨着潮汐褪卻了。
對着鏡子,林郁審視起自己的乳房、臉孔、肚臍,用一種嚴苛的、旁觀者的態度,用視線,一點一點啃食掉自己的胴體。
對着鬆弛的肚皮,她低聲說:"還不算太晚。"
還有愛戀與絕望的時間,還有搬出去自立門戶的時間,還有生育的時間,還有重鑄偶像的時間。她把那枚微弱的戒指從指頭上摘下,含進嘴裡。在舌面上,金環被唾液泡沫品嘗着,變得溫熱、潮濕,彷彿將要化成一小勺金水。她抿嘴微笑,面頰內陷,在燈下顯得莊嚴又古怪。不過,在無人注視的角落裡,一點古怪也無傷大雅……
筆直、死氣沉沉的長髮,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她用梳子將它們捲起,想摩擦出厚重的分量,白費力氣,只是扯得頭皮刺痛。她湊近鏡面,呼出一層白霧,又退後幾步,使勁地看,望着頭髮出了神——看得太久了,門外有人不耐煩地走動。
"好了沒有?"母親敲了敲門,厲聲問。
"很快!"她喊,赤腳踏進淋浴間。水噴灑出來,林郁大叫一聲,被燙人的熱汽嚇了一跳。回過神後,她哈哈大笑,深呼吸:香波甜美的氣味迴旋上升,蓋過從磚縫裡鑽出來的黴斑,和她身上的汗臭。髮絲沾上水,完全塌了下去,貼在脖子上、臉上、眼睛上,如同蛛絲,又好似水草,糾纏出刺癢的不潔感。我要去燙個頭髮,她便對自己說,明天就去。
澳門日報|小說|李懿|2020-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