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慾望的蝗蟲

在正常情況下,蝗蟲獨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草原上,每天吃少量特定植物便可維生。然而,當蝗蟲生存空間受限,當群集密度達臨界點,一種隱形的信息素,便會引發蝗蟲大量群聚,這種化學物質更會讓本來無害的昆蟲突變並重新組合,由獨居時的綠色,轉為褐色並長出翅膀。在集體遷徙期間,他們不斷繁殖、不斷撕咬,他們尋找食物以避免同類相殘,但一切注定徒勞無功。蝗蟲的生滅,如同人類社會,每個人都可能會突變成有攻擊性的蝗蟲,而且這突變會傳染。

新聞看多了,連夢境都有專家出來講解蝗災,這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我像這樣處於多夢或失眠的狀態。我快要瘋掉了。

二、鼠的烏托邦

"只要你能搞懂人的心理和行為模式,你就不會覺得這些事很奇怪了。"

我和她在城中知名的高級日本料理,喝着清酒、吃着各種小巧酒餚,一整晚都在討論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朽》。她不理解的是,書中那位喜歡在夜裡用刀插破路邊汽車輪胎的大學教授阿弗納琉斯,為何情願被控告意圖強姦,也不願意告訴警察他只是進行着一項損人不利己的"消遣"。

從日本來的廚師拿起刀子,在我們面前切着金目鯛,看起來好像這些魚從出生就不帶血和生命一樣……

"但人類就是習慣於一切看起來要合情合理,要有直接動機。因此,即使他說出真相,警察也不會相信。"

實際上,人的行為會因為環境,或者說因為社會運作的方式改變而發生改變。自殺、罪案、性暴力增加,未必因為監管不力,也不是因為教育出了甚麼問題,而只是純然的空間困境的影響。

陸奧八仙多喝了幾杯,話似乎終於多了起來。

我想跟她再談一點我對行為學家卡爾宏那著名的"鼠的烏托邦"(the mouse universe)實驗和"行為沉淪"(behavioral sink)的發生,然而這時妻子的電話響起,她看了看我的手機熒幕,便把杯中的酒喝掉: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會。"

"過兩天再吃飯。拜拜。"

我回頭看她兩次,直至我離開,她的視線似乎都沒有離開過她的手機。

三、行為沉淪

"一班狗公!"

新聞主播在電視上報道近期第六宗及第七宗非禮案,分別在巴士和路上發生,犯案人都說自己"一時忍不住"。坐在大廈大堂沙發上,一班無事可做的退休老太太,又禁不住開始發表議論。旁邊坐着的保安員大山皮膚黝黑健壯,看起來五六十歲的身板,實際已近七十歲,剛好就是其中一宗案件疑犯的年紀。

其中一位老太太在打量着大山。大山一言不發地盯着電視機。

"山叔你要看好門口,不要讓閒雜人等隨便進來。"那位老太太說。

"好。好。"大山又露出了他的憨笑。

大山已經九個月沒有回家,雖然家只在不遠的海南島,但就是回不去。病毒還在擴散,他比其他跟他相同文化背景的人更清楚看不見的"細菌"的可怕,還在海南島的時候,他在養菇場工作多年,長期咳嗽難治,工友教他用吸煙解決問題,後來他發現那只是用煙草來減弱呼吸系統的靈敏度,他還是每天從菇菌堆中吸入大量有毒物質。於是,他開始戴口罩,情況有所緩解。再後來,他決心離開種植園,並在親人的幫助下到了澳門工作。早上當保安,晚上兼職清垃圾。

那位親人,就是我。

和她搭話的那位老太太,這幾個月經常在大堂閒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除了回家吃飯和接送孫女,其他時間她就一直坐在那裡。

山叔說,去年她先生過了身,自此就經常在大堂"過日辰"。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孫子停課、子女停薪留職呆在家或在家工作,人多地方少之下,沒幾天,家裡便亂作一團。她待在房間也鬱悶,便決定到大堂和鄰居街坊聊天……

再後來,生活稍為回復正常,她和大山聊熟了,有時她忙接送,會請大山幫忙到街市買菜買肉,又後來,因為大山和孫子也混熟了,老太太直接請大山幫忙接送孫子,甚至上樓做飯。最後,老太太有天做了個主動,禁閉了不知多久的大山就順了劇情,在那個下午跟她度過去了。

拿着勞工簽證的大山,在沒辦法回家的那九個月,搭了個床鋪住在狹小的保安員室裡,起居飲食都在這座大廈。和老太太這檔事,也算是因利成便。沒有像他另一位工友那樣誤入歧途,"一時忍不住",應該也算有點運氣。

"老婆,你想不想要澳門身份證?"

"你在說甚麼?"

山叔後來託我買了個便宜的手機,着我盡快幫他"上微信",這我才知道,他之前完全沒有用過智能手機。拿着紅米手機連線以後,他第一句跟老婆講的,沒想到竟然那麼直接。

四、愛的隔離期

最後一次和詠莉見面,已經是全球防疫措施啟動以前的十二月二十三日。自此以後,在各種因素影響下,我們習慣多年的生活方式完全被改變。

首先是我那位經常要出差的愛人,現在把業務重心放回本地,她避過了隔離措施,在去年聖誕回到澳門。其次,這一年大家都主動或被動地增加了在家的時間,私人空間和個人自由都不再像以往。第三,我們失去了很多旅行的選項和可能性。第四,更多本地人留在這個小城市,旅遊區可能有段時間死氣沉沉,但與此同時,我們在各種公共空間遇上熟人的機會卻突然增加了。想找一家好的餐廳,據說預約已排到一兩個月後。種種因素加起來,讓我們雖然都很想見對方,卻在這段時間完全沒有作出實際行動……

"不過,我們上次一起去首爾還不是碰到你同事嗎?"詠莉說。

"那不如說去台北吧,你到哪裡都會碰到熟人。"在微信裡,我這樣回覆。

所以和碰到熟人有關嗎?我想不是,而是想有較長的、較自由的相處時間。我們就是不喜歡在這樣的狀態下和喜歡的人約會。

"你想做甚麼?"

"沒甚麼,就想見見你而已。"

她從微信裡,發來了一張度假村酒店宅度假(Staycation)宣傳單。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們似乎都在努力適應一種新常態。

五、啟示錄

為了和她好好見一面,我安排家人朋友集體在酒店度周末,自己再另外加訂了房間,計劃是等大家有伴一起玩的時候,就說去健身房、到酒吧甚麼都好,反正就是要從房間溜出去,然後到另一個房間去找她。

因為有種犯禁的感覺,訂房間的時候心裡還是特別的興奮。我把訂房的日子和地點發給她,說會把房卡留在酒店前台,當天晚上她甚麼時候到了就告訴我便是。

她那簡短的"OK",我等了一個晚上才收到。

第二天,也就是幫山叔開通微信沒多久的一天,她老婆打電話來向我訴苦,叫我立刻找人終止他的外地勞工合約,要他立刻回家。我問山嫂甚麼事,她只叫我去問山叔。

於是我往樓下保安室去找,替更的人說他休假,不在。於是我發微信請他來我家。微信的留言又隔了半天才收到回覆,在入夜時份,他回覆說立刻過來,而那立刻,大概是兩分鐘左右的時間。

山叔來到我家門口,還沒進來便說很抱歉,要辭工不做了。進來坐下以後,我問他和山嫂發生甚麼事。他說到是因為他在微信裡面一五一十把他和老太太的事和盤托出。沒有質問或屈打成招,他就是心裡內疚。

我所知道一切有關山叔和老太太的事,全來自於這次交談。他筆直地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往廚房裡拿出幾個蘋果,鋪了張報紙接果皮,便一邊用水果刀削蘋果皮,一邊聽他講故事。

"我告訴老婆可以跟那個人假結婚,拿到身份證之後再離婚,然後再和老婆重新結婚,把她帶來澳門。我們兩個人都有澳門身份證,環境和福利好很多。"

"這種事你怎會想得出來,是不是那位阿姨教你的。"

山叔不說話,估計那位老太太是看上山叔好使好用身強體健,完全可以替代甚至升級她死去的丈夫的功能,於是先下手為強,打算引誘大山離婚。這世道好伴侶難求,不管年輕人還是老人都在面對同樣的困境。

"老婆說,只要我取消電話號碼,不再來上班,回去就原諒我。"

"完全不考慮身份證嗎?有沒有認真和老婆商量?"

"她說未有身份證可能先沒了老公。"

"怎麼會搞上她啊?不對,你怎麼會被她搞?"

我停下削蘋果的動作,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缺錢去那個?"

"我沒有那種嗜好。"

"我也沒有。"

這時候,一個沒有標名字的號碼來電,山叔把茶几上的手機關了。我留意到桌上報紙的一段新聞:"大學學霸認為性慾影響考研,在校園廁所裡揮刀自宮。"

我想,即使這個人成功考研甚至走上學術之路,但一生其實已經毀了。因為很明顯的是,他生理上並不是個沒有性需要的人。勢去了,他的心理和生理的缺陷,將會為他帶來更多不幸,那是成為研究生也沒法彌補的。

六、蝗禍

事情最後在我們入住酒店的那天失控。首先,是我計劃提早去處理酒店辦入住手續,避免我多訂的房間被發現。然而,太多人留在澳門宅度假,排隊登記入住的時間超出我預期,所有的家人都到了,看到多出的那間房,我只能謊稱當作是歡送大山回家,所以也有請他來度周末……

我趕緊打電話給山叔說有免費餐券,請他來使用不要浪費。

我趕緊發微信給詠莉說:"要照顧家人,無法抽身,房卡已在前台,報名字可取,泳池酒吧隨緣碰面。對不起。"

"算了。"回覆來得迅猛。

"事情有變,說不定是天意。如果給我在跟你睡一次和跟你可以常常見面之間做選擇,我一定會選擇後者。"

"那是你的選擇,你有給我選擇嗎?"

後面我發了很多話,她已沒有回覆。

那一夜,包括山叔在內的我們一家人,在酒店的中餐廳內吃了個飽,喝了個醉。而詠莉那晚不知為何還要到酒店來,而且一個人走進了我們預訂的那個房間。

當山叔後來迷迷糊糊地走進去,最後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只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詠莉報了警,說山叔意圖強姦,她已把我拉進電話的黑名單,完全無法聯繫。山叔說他甚麼也沒有做過,雖然後來甚麼也沒有發生,但事情上了報紙。當天之後,我們再沒有聯絡,只是從家人的口中知道他回到內地。那位老太太,自此以後也沒有再在我們大廈的大堂閒坐。

二○二○年,整個世界都因為世紀疫症而把世間一切的自私、慾望和資源爭奪放大。我們被拍攝,同時,我們的身體、我們的眼睛,又被大自然暴力地固定在熒光幕前,逼使我們觀賞這齣最真實的4D紀錄片。一年過去,我們閱讀,而沒有覺悟。我們明白,而無意改變。

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快要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