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沉重地坐在了陳蘭身旁,身體與辦公椅劇烈的碰撞,叫她從稀薄白日夢跌落回現實,但眼前還是霧濛濛一片。對方的手拍在肩膀上,不耐煩地搖了搖她的身體,讓陳蘭感覺,自己皮肉下的一節節脊椎骨正相互摩擦,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

陳蘭抬眼,矇矓不清地看見施文君在右側低語,於是掙扎把眼鏡戴回去。她對女人浮腫的臉凝視了片刻,注意力又轉向對方手裡捧着的蝴蝶蘭,大團的鮮麗俗媚之色在視網膜上灼燒。蘭花正是在盛放的時刻,花枝十分挺拔,有人的半手臂那樣長,如刀劍一般,從花瓶口朝外支棱着,仍未流失它們瘋癲的力氣。施文君見她看着花,就把花舉在半空,如同一個母親向世界展示嶄新的生命。白熾燈管光打下來,文君對着花眷戀地笑着,陳蘭便看見:蘭花左右對稱的濕潤花瓣,毫無保留地綻放着,使深處的蕊柱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一覽無遺——花輕巧地吻着女人的面頰。

“出去走走消消食?不然下午要打瞌睡的。”施文君說。然而,雖然是問詢的語氣,她手上卻已把花瓶擺在電腦旁的空檔處,準備下樓去了。動作時,陳蘭發覺她面上顴骨凸起處沾染了水漬,應是剛剛花瓣點上的,她自己竟對這惟妙惟肖的眼淚絲毫不知情,只顧着扒拉文件櫃,借力去拱自己渾圓的肚子。陳蘭便伸手攙扶了一把,又跟在身後,畢恭畢敬,短暫成為了這名孕婦的保護人、看守者,有求必應——婦人的臃腫身軀,使她心裡燃起憐愛的柔情,使她在被文君使喚着做些小事情時,能從中感到某種溫和的快慰:倒一杯水、去樓下便利店買幾塊巧克力、吃完飯後一起散散步。

這和緩的愛是自女人腹部隆起後才開始有的。

*****

兩人進了電梯。施文君手搭上頭頂,對着鏡面梳理了一番,她蓬亂的長髮失去了前年還能見到的黝黑光澤,現下像嚴冬裡的爬藤植物,萎靡不振。陳蘭不敢去細看鏡子裡站在後側的她自己:與文君相比,她顯得格外富有朝氣,如同即將成熟、還未被摘下、仍垂墜於枝頭的果實。這是十分觸目驚心的比較,連同這些比喻本身也是可怖的,但施文君不以為然,“早晚都得生,”她有次吐得厲害,見陳蘭面上憂慮,反過來勸解道:“趁現在年輕,抓緊時機,老了還能享多幾年清福……”

二者同歲,卻已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為此,陳蘭總隱約覺着愧疚。“可這不是我的命運,也不是我渴望過上的生活,”她反覆自問,“我為甚麼要感到苦惱呢?”

她們蹓躂去了辦公樓旁的一座公園。這類小綠地藏身於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縫隙裡,像嵌在洞口上的碎花布補丁。現在是冬春交替之際,地上四處跳躍、嘰嘰喳喳的麻雀消瘦了些,不再是鼓鼓囊囊的模樣了。但樹枝仍是光禿禿的;草地萎靡不振,禿斑裸露的黑色土地被上午的雨浸濕,實在沒甚麼可賞玩之處,若是細看下去,這頹靡無趣的景象,或許會將行人給惹惱了也說不定。

二人便往中央的湖泊走去。

烏雲稠密,天空在地上的陰面,湖水,便也是渾濁的,如同棉絮稀釋在了液體裡。她們從觀湖台往湖裡張望,這角落正是錦鯉們聚集的地方,似乎是應召而來。晚霞時分的紅與白在身上閃爍,其頭部呈圓弧形,尾部細長,搖擺着在兩人腳下徘徊。沒來由的,陳蘭難以忍耐稀鬆平常的觀賞魚。她突發奇想,彎腰拾起碎石子兒,使勁向魚群密集處砸去,濺起了好大的水花。魚兒們嚇了一跳,先是驚惶四散,復又回歸至起了波瀾的圓心,相互推搡,爭奪不存在的食物碎屑。

“你呀,你真是壞透了。”目睹了這一幕的施文君說,聲音裡滿是欣喜,似乎這樁小小的惡事,不知為何,竟無形中把兩人拉得更近了。

陳蘭微微一笑,心緒隨着漣漪一同平息了下去。

過了會兒,施文君整個人鬆弛開,頗費力氣地將身體斜壓在鐵欄杆上。她站得太久,額角上已經冒出了點汗,但還未嚷着要回辦公室,仍出神望着堆積淤泥的湖對岸。對婦人腦海裡迴旋着的念頭,陳蘭一無所知。只是因為不笑,嘴角往下,眉心微皺,女人的臉上仿佛便有了愁苦之色,叫陳蘭看了,心裡隱隱有些不悅。

她見施文君正隔着衣服撫摸自己的肚子,於是問:“預產期是甚麼時候?”

“你問過許多次了。”施文君回答,接着說了個日子。陳蘭點點頭,可仍未記住,甚至那數字不曾進去過腦子裡——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兒會在哪月哪日從她同事的子宮裡被拉扯出去。她關心不起來,她不在意、漠視這個未出世的無知覺生命,她愛戴的只有施文君一人,因此,在文君面前,她也就愈發地恭敬。只是這俯首稱臣的乖順裡,多少也暗藏了點輕蔑的意思。譬如現在,施文君發覺她無名指戴了枚訂婚戒指,頓時嘖嘖稱奇,把那手抓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順勢聊起了結婚的事情:

“你們現在結婚正正好好。”她評價,“小兩口交往了幾年,要是一直沒個結論……”

她又提起自己大學同學:談了五六年戀愛,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沒個着落。“怪可憐的,”施文君感慨,“孤孤單單一個人,壓力得多大啊!”

“不也是要活下去嗎?”陳蘭隨口答道,不料卻引出了那孕婦一連串的嘮叨,細數起獨身女人在大城市的艱辛。陳蘭聽得不耐煩了,但那股不耐煩是冰冷的,不屑去爭論些甚麼。她聽着,腦袋裡又泛起溫熱的霧氣,腳底下輕輕動了動,把鞋底泥沙蹭在大理石上,仿佛是踩滅一支燒到了盡頭的香煙,留下污漬——這才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

傍晚,下班後,兩人坐了一小時地鐵,從人群裡跌跌撞撞擠出來,幾經周轉,不知穿過多少馬路,繞過多少小街,這才到了吃飯的地方。其餘的人已在裡頭等着了,但進去前,施文君躲入商場廁所匆忙把臉上的油膩洗了洗。朝着洗手池,她彎下腰,把水舀在手心裡,慢慢捧上額頭,讓它像溪流流經岩石一樣,從鼻樑與面頰墜落。打濕了衣領,她全然不在意,從牆上扯下紙巾,把面上的水吸乾:“有紙屑嗎?”她朝着光,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陳蘭,嘴裡問。陳蘭搖搖頭,她便笑了,眼珠子在骯髒的白牆映照下,黑漆漆的,如同深不可見底的水潭,甚麼光也透不進去,陳蘭打了個哆嗦。

她的臉被冷水冰得通紅,挽着陳蘭的胳膊進了餐廳,手冰冰涼。餐廳很小,人造皮的椅面覆不住那麼多的臀部肉,久坐後起身,那裙褲下的屁股都留了弧形紅印子。廚房在右側,和食客們只隔了一排透明玻璃窗,以便叫人覺着衛生是有保障的——但不知怎麼的,竟設計出了食堂的效果。服務員們堆在角落閒聊,時不時尖嗓子笑幾聲,見她們進來,也只懶洋洋問一句:“幾位?”施文君看也不看,直朝靠牆角坐着的那幾人走過去,這幾步路卻行得艱辛,時不時要請人把椅子挪一挪,讓出道寬敞的縫隙,使她能斜側身體、踮腳蹭過去。

“都點了菜嗎?”施文君一坐下就問道。實際上,服務員正在旁邊微躬身站着,往小本子上寫字呢。

“就先這些。”馮聞晴將菜單還給服務員,接着轉過頭,“終於到了!我一直在數落阿良——他就該開車去接你呀。”她說,語氣十分和藹。馮聞晴是她們以前的同事,後來辭職,自己開了家瑜伽私人教室。陳蘭還去上過幾節課,但在熟人面前舒展身體、七扭八拐,她覺得不大自在,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于良為自己辯護道:“這會兒路上全堵着。再說,是文君叫我別去的。”

馮聞晴笑了笑。她繃着件緊身長袖運動衫,勾勒出富有彈性與力量的曲線,與胡亂紮在腦後、鬆軟的卷髮十分相稱。她有蜜糖般甜美的膚色,深棕眼睛,眼角斜向上翹,透着非常有主意的眼神。就是笑的時候,會露出點牙齒,雙眼瞪大,顯得兇狠。

馮聞晴便是這麼個嬌小卻不失肉感的美人兒。

她突然扭頭對于良喊:“喂,往我這兒過來,給你老婆留點空檔,她肚子裡可還懷着你的兒子!”

這隨心所欲的呵斥,像鞭子一樣抽在了陳蘭心上。于良溫順地半抬起臀部,挪了挪椅子,和馮聞晴的胳膊肩膀蹭到了一塊兒,與妻子倒是隔得更遠了。陳蘭看着孤零零的施文君,沒來由地,為她覺着難堪。但施文君坦然自若,一動不動,臉上仍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仰仗着肚子裡的磐石,無所畏懼。

“看!”嚴童對陳蘭耳語:“于良口水都要滴下來了。”

“噓!”陳蘭說,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別的丈夫的襯托下,她作未婚妻的驕傲得到了滿足。

但上冷菜時,她又改了主意,品出這點病態的自豪感(如此醉人,一度使她容光煥發),和那對生活安全感的不懈追求,有着直接的因果關係。就好像施文君談論起自己的小家庭時,總仿佛是在談論風暴中心穩固的小石屋一樣。然而也不過如此……想到這裡,她夾了一塊燻魚,殷勤地送至孕婦面前的空碗裡。

“看看人家,可比你這個當老公的強多了。”那邊廂的女人說,冰涼笑意。

現在每個人都開始吃東西,氣氛淡漠了下去。若是誰張口說上句話、問點甚麼事兒,那也不過是一個無力的企圖,連說話的人自己也覺得乏味。陳蘭想,她在自己家裡與父母吃飯,桌上的氛圍並不比這兒更熱鬧——這也是她遠遠離開老家的緣由。可現下一比較,反倒沒甚麼區別了。為了逃離靜默而逃離故鄉,但靜默還是追趕上她的腳步,安安穩穩地滲入到她的生活之中。

熱菜上桌後,于良給妻子舀了一勺醃篤鮮。裡頭四四方方的豬肉如凝脂一樣花白,一大塊脂肪下面墜着精瘦的硬肉塊,她吃不了,只好吐在碟子上——在燈下泛着光,她乾嘔了幾聲,忙用餐巾紙捂嘴,上半身搖晃得座椅發抖。眾人膽戰心驚看着,待她平復後,才放下心來,應景地紛紛誇讚起那懷孩子的不易,又逼得男人們許下種種承諾:要知道妻子有孕的辛勞!

“現在做家務活的,都是我,”于良翹起大拇指點在胸口上,“不讓她操一點心!”

一桌人都被逗笑了。“你?”嚴童斜眼看過去,“你這麼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下班後只打遊戲的大老爺,你也知道疼老婆?”

“那不是因為要做爸爸了嘛。”于良振振有詞道:“男人是得有了小孩才能長大……”

“我看你也好事將近。”他又衝着嚴童說。他對文藝青年談戀愛那套是很不屑的,甚至暗示:要是陳蘭大了肚子,小兩口也就不需要搞甚麼訂婚再結婚的繁複手續了。他說倒不是為了省錢——“夫妻在一起不就是過日子嗎?”他作出那副過來人的嘴臉搖頭晃腦了起來,“早點安頓下來,就能早點過踏踏實實日子,對不對?”

陳蘭看着這人伸出手,捏了塊粢飯糕,無名指上暗沉的金戒指晃了晃,他一口咬下去,滿嘴的油。陳蘭一轉臉,又正正好和馮聞晴四目相對。女人定定望着她,沒有血色,但雙眼濕潤,寶石的光澤,閃爍着一股觸及靈魂的驚人魄力。她站在無底洞邊緣,等待旁人一腳踩空,臉上表情既像是在嘲諷,又有悲哀的憐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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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會兒,吃飽喝足了,油膩膩的肉菜下了肚,自命不凡的話語就沒了藏身之處,非得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不可。他們爭論起現在的經濟狀況,圍着房貸、換工作、小孩教育這類話題,顛三倒四,吵吵嚷嚷,倒是把氣氛搞了上去。旁邊桌的食客屢屢側目,說話的人察覺後,暗暗得意,語氣也愈發誇張,張牙舞爪,然而嘴裡喊的台詞卻十分劣質,不外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暴力與色情氾濫,污濁年輕人的靈魂——把人群中最血腥或是最天真爛漫的事跡拉上來做時代的代表。陳蘭剛開始還附和幾句,可後勁不足,外加上她天性淡漠,在孤獨的塔樓裡悶久了,連伸頭探腦四處張望的力氣也消失殆盡。她大可以往椅背上一靠,發着呆過完這晚上,但不知怎麼的,也許是碩大孕婦杵在那兒,太過顯眼的緣故,諸人的舌頭竟仍又往生育上舔舐。因為婚戒和那泛着寒光、在婦女體內禁止卵子受精的銀環,雖說形狀相似,卻有着截然相反的象徵意義。“孩子麼,再過一兩年也差不多了。”她聽到嚴童這樣說。於是,大傢伙兒談論那註定要降臨到陳蘭身體裡的嬰孩,對她現下還是平坦的腹部指手畫腳,誇耀她盆骨大好生產——“一定能順產,得讓產道夾一夾小孩的頭,將來長大了才聰明。”

陳蘭耳邊響起咔噠一聲,與世界脫節:她膽戰心驚,魂魄飄在空中,低頭望着未婚夫手掌攢緊自己的命運線,不知所措,除了心臟呯呯呯瘋狂撞擊骨血外,甚麼動作也不敢有,仿佛生命被困死在一具待受孕的身體裡,怎麼也沒有逃脫的希望。這倒也不是頭一回的事兒了,早些時候她也有過類似的恐慌發作,被嘲笑是“未婚恐孕症”,一種現代女性,被鼓吹個人至上的過激思想洗腦後的頭痛病——叫老公與爸爸媽媽頭痛不已的頭痛病。

“你結婚後不生小孩幹甚麼呢?”一人對陳蘭說,“結婚後不就是要生小孩嗎?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但馮聞晴可憐她,笑嘻嘻地怪叫:“你們怎麼知道陳蘭想要小孩?說不定人家根本就是個丁克呢?”說完了臉湊過來,簡直是在逼供了:“你是個甚麼想法,嗯?”

那做丈夫的,與做未婚夫的,都好似看着怪物一般,看着貼在一塊兒的這對婦人。這樣的目光注視下,陳蘭說不了甚麼,話語被堵住了,沉重地墜在她的腹部裡。她垂下頭,覺着自己作為女人的資格,被評估着、審視着、掂量着,被諸多雙不同的眼睛逼視着,這是個自我辯護的卑鄙陷阱,不值得跌入,不值得!

*****

夜裡,陳蘭與嚴童趕着末班地鐵歸家。一出地鐵站,四周空曠無人,風從黑暗的盡頭襲來,靠熱食積攢下的那點體熱,也隨着風消散了。一男一女,相隔幾步,沿着馬路牙子徐徐向前。被電線切得稀碎的夜空下起毛毛細雨,蟻蟲一般落在髮絲上,鑽進衣領袖口裡。濕潤柏油路面是泛着波浪的長河,黃金之河,流經深夜時分仍點着燈、遲遲不肯睡去的人家。

拐進社區門口時,陳蘭差點和一個男人撞得滿懷。那人穿着配套的條紋睡衣睡褲,非常厚實,手指捏了個煙頭,趿着拖鞋,正默默對着圍欄外的行道樹抽煙。他扭頭,輕輕看了眼這對晚歸家的小年輕,白燈透過枝條縫隙打在他身上,臃腫、慘白的面孔,眼眶小,瞳孔大,眼白被擠得幾乎看不見,一雙黑不溜秋魔鬼的眼睛,目送他們倉皇進了樓道。

“……你想想,中年上班族,家裡沒甚麼地位,滿腔怨氣無處發洩,只好等老婆小孩兒睡下後偷偷溜出來悶根煙,”嚴童在樓梯上輕聲笑道:“活到這份兒上,有甚麼意思!”

陳蘭低頭不語。她的意識縮成一個極微小、極沉重的點,密度過大的黑色小圓球,在胸膛裡癲狂顫動。四肢蔓延着寒冷卻也滾燙的血液,幾乎要從軀體上脫離,跳着止不住的舞蹈,阻擋她前進的腳步。這時候,若是有人去仔細看她的臉,定能從中瞧出點甚麼,但嚴童只顧在前面爬樓梯,大腿肌肉支撐着向上走,不知大禍臨頭。

進了屋子裡後,兩人脫下外套。男人說:“我先洗吧,我動作快。”說完,拿了換洗衣物鑽入浴室。陳蘭在椅子上等了會兒,傾聽花灑的水打在男性雄壯身體上的聲音,又站起身,去推開臥室窗戶透氣。夜風不急不慢地湧入,帶着股中藥酸苦的氣味兒,誰家在煲藥呢?這大晚上的,也得吞咽喝苦汁,躲不了。她探出頭四下張望,聽見底下瓷器摔在地上,粉身碎骨,那響動清脆嘹亮,合着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笑聲,驚擾了遠處的野狗:牠汪汪吼叫了起來,熱鬧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被深夜壓了下去。這便是偉大巨變前的時刻,弔詭的安寧。

陳蘭額頭上滲出了汗。她擦了擦,發覺是冷汗,不由笑話起了自己的膽怯。又感到頭暈眼花,皆是因為心情緊張、腦袋供血不足的緣故。她乾脆在床邊坐下,想了想,彎腰脫去絲襪,也解了胸罩帶子。鐵圈鬆開後,一股不知積攢了多久的鬱氣四處散去,血液加速流動,那禁錮過久的乳房被解放後,不能習慣自己突如其來的自由,一陣發癢,她伸手抓撓。金屬蹭在肉上,她打了個哆嗦,褪下戒指,攢在手裡。鑽石嵌入掌心,尖銳痛楚在肌膚上割出的快慰。浴室裡的水聲漸漸止住了。她耐心等待,龐大、恐怖、脆弱的勝利便在宣言內,觸手可及,無需演練,只待聽者到場,宛如即將演示神跡的先知,遠遠瞧見了尋仇敵人,與虔誠伏地的信眾。在此黑暗的房間裡,陳蘭感到自己頭一次成了個人。

澳門日報 | 小說 | 李懿 | 2019-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