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優點整理好，把缺點列出來，我們來一起分析小曦詩集《愛情利率》該給予正評還是負評，值得不值得出版，是否有足夠回報。

作為給詩集作序的朋友之一，我和小曦的認識源於互聯網在澳門興起的上世紀末。同為八十後的我們，那時候在上不同的高中，都在準備升大學。那時候，上網價位仍以每小時十元八元計，在網絡談情則是個既時尚又高消費的活動。那時候，不是每個人家裡都有座台電腦，手提電腦更是奢侈品，巨型的摩托羅拉手機熱潮剛過，諾基亞手提電話迎來了他們的黃金時代，在那個人們對智能手機完全沒有概念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是比較早使用個人電腦和在家上網的年輕人。我和他，在澳門臨近回歸的日子認識，在澳門回歸後的日子相熟。讓我們彼此產生感情的載體，正是互聯網、詩、籃球和校園生活。

吹來的問號╱轉動八十年代生產的天花吊扇╱將回憶捲至地上╱濕透木板╱然後泛潮╱而生活，就像沒有空調的夏季（〈千禧回憶之二〉）要認識小曦的詩，首先要認識他的認真和勤奮。互聯網在澳門剛興起的時代，沒有臉書、沒有微博，社交平台就是“新聞組”，那是類似於群發電郵的一種討論模式。那時候，一個叫做“幻影晨曦”的ID經常出沒在群組裡，他與各路高人一起聊格律詩、分享詩作。“幻影晨曦”在裡面，不是寫得最出彩的一個，但他很認真向前輩和群友請教、虛心學習、以禮待人的態度，卻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幻影晨曦”，就是後來新聞組式微，在網絡論壇和討論區出現的那位“小曦”，對於我們這一代寫新詩的人來說，他是個很特別的存在。特別之一，是他最初寫的是中國古典詩詞。特別之二，是他有天突然說想學寫新詩，由此便開始了到處求教，苦心鑽研的漫長旅程。和他同齡的澳門詩人以及我們的前輩，應該或多或少也有過被小曦問道的記憶。說小曦寫詩的基礎比較扎實，對於節奏和長短句組織掌握得比較全面，是有客觀事實的根據。

約好一道晚霞╱染黃一朵小花╱迎接嘉賓走進樂園╱灌溉這敏感季節╱╱還未下雪時╱妳偷偷跳進生命╱緊抱記憶入懷╱冥冥沉思這點涼薄的露水╱霧霾始終不散╱我就身在兩尺以外的星球裡╱守護一寸星散的諾言（〈黃昏飄雪時，外加一吻〉）技術、理論是掌握了，詩人要如何把技術應用到實際的操作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那就多少得靠慧根和靈性，多少得靠自己人生經歷的累積，更重要的一點，是詩人如何從文字中展現自己的個性和世界觀。在我自己看來，創作對情感的要求有時是很赤裸甚至是血淋淋的，主觀的感性到了某個程度就不可能討好任何人，它應該是讓愛者更愛，讓恨者咬牙切齒的一種存在。而你從小曦的詩作中找到的，卻不是我們一般習慣的審美觀念。我們看到的也許不是共鳴，而是體認到現實；我們看到的也許不是感動，而是以一種全新的意象體系，來呈現詩人眼中的世界。就正如詩集的名字一樣，這些詩句本身就是一種數字的增減漲跌，這些詩句就好像編程的一行行代碼。

小曦借助各種詩句，透過一種“經濟人”、“銀行員”的角度，來為讀者重新詮釋著這個世界，詩人成了中介人，收取的報酬和紅利成就了“愛情”。愛情是甚麼？那才是這本詩集最神秘的隱喻。

即使手執計算器╱仍習慣地用手指與鍵盤奏出一曲╱文字戀情╱然後，那音符長出雙翼╱飛往金融大樓頂層╱漸漸朗讀成，愛妳的詩句（〈愛情利率〉）總而言之，在一個講求多元的城市、在一個講求發展和經濟回報的城市，我們可以說，小曦的詩彷彿反映的是“因為世界如此，所以詩也應當如此”的觀念。小曦的詩作，讓澳門的詩歌有了多一種形象與意象，假如大家都看累了難解的、太燒腦的、高端的、太華美的、偉大的、太深沉的澳門現代詩作品，小曦提供的則是一種通俗的、自成一格的新鮮。它不難懂，主題鮮明，用的比喻和借代有自己特定的素材，也許我們會覺得它有時寫得直白，白到感情不是太生硬就是太肉麻，你也懷疑他的表述太功利，功利到把感情都要標出溫度數值劃分等級，可是你再想想我們面對的世界，在有房子才有高潮的社會，誰沒有幾分這樣的算計呢？

那年開始╱經濟漸變為黃色小品╱你旋風似的嘴唇╱強吻上市公司薄弱的臂彎╱請高叫著╱我愛祖國，我愛祖國╱只要國企股價上漲的話) （〈書的疑惑之五 · 經濟雜誌〉）小曦的詩，其實並不難分辨出好壞的，但從他連續多屆參加澳門文學獎都能有好表現來說，反映的卻是小曦選材的優勢和組織句子水平的穩定，這是很多習詩者值得學習和思考的地方。我們喜歡詩，有像小曦那樣認真對待嗎？我們有利用好自己本身的優勢嗎？我們的優勢是甚麼？

世間充滿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脫去上衣╱伴隨她的舞步╱跳過一頓合約關係╱╱請忘記利率年期成數罰息╱愛情就只餘下幾片被押注的磚頭╱世相沒止境╱苦撐著供款比率╱卻獨欠一個擔保人╱╱利息釀成醬油╱輕輕的點綴╱生吞那坦盪的血肉（〈買樓是一首難以完成的斷章之四 · 按揭〉）在創作人裡面，本職從事金融業的人不少，他們把自己的專業知識應用到專欄、散文和小說裡頭，這很常見，但像小曦那樣直接利用金融業者的觀念入詩的，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卻並不多見，而且他一直延續著這樣的詩風，並逐漸在實踐的過程中圓熟了自己的技巧、豐富了這體系中的內容。很多藝術家，終其一生希望創造一種可被辨認的獨特風格，我認為，小曦在澳門的詩壇中至少已初步實現了這一追求，而這一本詩集，正是這成果的最好反映。

想起習詩之初，我和小曦因同在廣州暨南大學讀書而相熟，從第一次在籃球場上見面，到後來一起談新詩、打麻將、說唱片、聊愛情，很多故事湧上心頭，有好的有壞的，有喜也有悲，有一些影響我們一生的人事物在大學那幾年間出現，生活的迷惘、朋友的過世與全球的各種集體恐慌，個人的經歷、共同的回憶，這異與同塑造了我們的未來，讓我們找到了人生各自的道路，遇到了不同的風景。翻閱這本詩集，從他的詩句中重拾大學時代的各種記憶細節，總讓我感到特別的親切，暖意與笑意油然而生。

妳是上帝派出的天使╱悠悠傳送一本歷史╱我們在上下九狀元坊埋下時間寶藏╱現在卻變成消逝的遺址╱謝謝妳，在去年聖誕寫下的聖詩╱才知道天父會在不久將來引領妳回去╱╱最安靜的天堂╱只有飛鳥╱和潔淨的慈悲╱留下種種仁愛也在兒女間萌芽╱等待長出花海（〈灰色翅膀的天使〉）十七年轉眼過去，今天我們都已經從文學少年變成了文學大叔，我們走到了人生另一個階段，加加減減，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還可以有多少時間像這樣好好的寫作與創作了！那麼一想，我就該早早放下分析與評論了。我想，把這本詩集當作我們成長的記錄，它的出版就已經夠意義重大了。

澳門日報 | 鏡海 | 陸奧雷 | 2017-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