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人滿為患,醫生着我們回家等床位。從醫院走出來,我小心地牽着圓圓的手,生怕弄痛她。
她的小手那麼輕柔而蒼白,有點髒髒的小指甲,握緊圓圓的手,我想起了我迫她練琴、日程緊湊的星期天。對了,今天也是星期天。
這世間漸寒,倒下才可以得着一刻喘息。
“媽媽,你握得太緊了,我痛。”
我急忙鬆開,注視着她面如死灰的蒼白。“女兒,別嚇我,你可好?”她慢慢彎下身,傳來一陣餿酸。
私家醫院的十三樓,我按下數字,這裡的電梯升降得快而平穩,走進去猶如走進寧靜的黑暗隧道。正要關門,忽然三名衣着整齊光鮮的年輕男女衝進來,電梯內,寧靜的氣息不再。
“你可以先出現一下,容後再離開。”一位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道。
“我知道,我下午已請了陪診假,可以多留一會。”長髮女子的語調平淡而疲倦。
“我覺得我太少來看爺爺了。”另一位短髮女子開口。
“我不記得你有來過。”長髮女子語氣依舊平緩而傲慢。
十一樓,電梯門打開,短髮女子哭着追出跟上,她鳴咽道,“我真的有來過一次……”
不曉得,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人還需要親人的眼淚麼?
電梯回歸暗黑死寂,繼續循光進發。
病房內,我闔上一本格林童話,為圓圓結束這一晚的睡前故事——《小紅帽》。
“媽媽,我還是怕大灰狼。”
“大灰狼已經死了,故事書寫牠被獵人剖開肚子,善良的小紅帽在牠肚內塞滿了石頭,狼一步一步走向河中,慢慢淹死了。”圓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尚掛着淚珠,欲言又止。
“媽媽,我不想吃藥。”
“我也不想你吃,可你現在至少要吃一星期的抗生素,來吧,乖。不然醫生叔叔就像獵人一樣,要剖開你把藥灌進去了。”
圓圓嚇得打哆嗦,把藥一併吞下。
夜裡,窗外一場呼嘯鬼雨。
我想不起我做過甚麼夢,只是呼吸急促而壓抑,似乎被甚麼壓得喘不過氣,驚醒,又因太累而睡去,反覆的我像沉進了水中,像被子宮包圍一樣深邃遙遠而靜謐。無名壓抑在前,塵世百感在後,我身渡於此,借一回靈魂之歇。圓圓又夢囈了,多少天,她在病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如我,在醫院的臥榻中,在一場與病菌的惡鬥中。
我是現實中一個極度疲乏的母親,也是故事裡極度飢渴嘗血的狼,最寬容最嚴苛的夢魘皆來自真實而壓抑的心房,渴求無憂夢土裡水淹的寧靜,而體內卻噪動異常,血脈賁張。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在大水茫茫中翻滾,在生活緊扯的弓與弦之間。夜未央,暴雨未歇,直到一場響雷把我驚醒撕裂。
“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照着鏡子,看到右眼的微絲血管破裂,一道道詭異的紅絲像地圖上割裂的河川。我想起今天第四節課,我向同學講述比喻修辭法,一位同學的明喻句別出心裁,她說同桌的雙眼皮如東非大裂谷般深邃,我笑了,她們學得真好。
“你需要休息。”
良心老闆苦苦規勸,遞給我一支小巧的人工淚液。當一陣冰涼落入我的眼球內,我頓覺尖銳的暢快,我確實累極,已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我的夢催促我登船,江河滔滔而洶湧,我的生活卻浪聲沉寂。
身體可以承受甚麼程度的疲倦?
倘若心中尚有掛牽深深糾纏,如何能獲得一夕安枕?
“你們有多久沒睡一場好覺?”
站在講台看,幾乎全體學生也在舉手,我感嘆,這年頭當孩子的也不容易呀,我的目光落在一名離魂的女生身上,拋下一句結語:作文題目是“無眠的夜”。
課後,一名學生靜靜地站在我背後,怯怯地喚我,臉上滿是無奈與歉疚。我向她展示剛收回的作文,上面只有她的姓名與一角濕透的唾跡,我問她,字呢,為何不見了?她的臉漲得通紅,眼內滿是紅筋,卻緘默不語。
良久才開口,聲音也似在夢中飄來:“自從母親住院那天,我便睡不着了。”
一直以為只是太累,睡過了便會好。但慢慢地發覺,越是夜深越是清醒,越清醒越孤單,我的日子因為無眠而乾涸枯槁。我只想好好睡一覺,不再做一連串醒來再找不着痕跡的夢。
“老師,有時我會夢到自己被水淹,那種讓我窒息的壓抑,醒來便會看到一道道深陷在手臂上的抓痕,我開始脫髮,很多日常甚為凌亂,我甚至關掉了手機的響鬧程式,強迫自己睡,終於臨近天亮時睡着了,於是我又遲到了。”
“老師,你懂不懂?無眠的深淵。”
我注視着她的一雙黑眼圈,在她無助的眼內,我看到了自己。幾近苦笑,我怎會不懂?
“對不起,老師,我今天上課時睡着了。”
搖搖頭,懷着深深的歉疚,擁她入懷。
“至少,你終於睡着了。”
下課鈴響起,我趕緊收拾趕往醫院。
炙熱的街道上人潮湧動,行囊沉重,等車的人浸泡在手機的幻影中,外間的一切皆無法戳破他們的堅壘圍城。
時光那麼悠長,人心那麼枯竭,你不必記得我。在一個記憶遺落,世態失序的小城,你與我不過是一個面目模糊的戲子,你不懂我笑意背後的失落,我也來不及探究你匆匆凋敝的心花。可幸我們還有着相同的苦與累,也許你能體諒我的無眠與孤寂,也許我們可以互相扶持,以一個守夢人的身份,以孩童天真的目光,燃亮黑暗中一束微弱的光,留住輝煌。
清晨六時半醒來,今天是圓圓出院的日子。洗漱過後,看護輕輕地探着她的小額頭,微涼。我淺笑,打開窗簾,天色尚未明朗,但我相信今天會是陽光燦爛的一天。
澳門日報 | 小說 | 盧泳灤 | 2018-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