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不太記得她為何會身在此處,徬彿人生旅途中的匆忙遊客,忽而不小心在路上遺漏了名為前塵往事的包裹。她獨自一人停留在這片風景舒適的湖海旁邊,在一片木質的精緻房屋裡經營著自己的小民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小鎮雖不如蒼山洱海響徹天下,景色倒也靜謐迷人。因為知之者寡,免受商業氣息紛擾的小鎮風光尤為安逸美好。

女人就在小鎮經營一間民宿,房子不大,幾棟獨立的兩層木屋佇立在小湖邊,幾棵瘦弱的榕樹在幾棟小屋旁,虛掩著圍成了整個小鎮最平和的一片土壤。面朝東南方向的木屋總能在濕潤的清晨迎接到第一縷陽光,卻又只能貪戀過早爬落下山坡的夕陽。這裡的一切美妙得徬彿人間仙境。女人每日就坐在榕樹圍成的小院落裡,看著暖陽日日東升西落,湖水搖曳波蕩,鳥兒嘰喳啼鳴,歲月恍然流逝。

女人不是沒有想過要尋回丟失的記憶。她從潔白的病床上甦醒那刻,耳旁似有警笛聲雷動,徬彿從一片虛無的意識海洋中突然被拉回庸碌的世間紅塵。醒來之後,女人覺得眼前的景象總有些模糊,特別是人臉,蒙上一層霧般總是看不清。出院後,父母以利於養病為由,把女人送到小鎮裡。父母說,她在家鄉的城市裡遭車禍,頭部受創,搶救之下保住性命,卻永久失去部分記憶。得知這些經歷後,女人覺得,人生甚麼事都不再重要,便安心在小湖旁打理民宿,清掃庭院。只是後腦因車禍遺留下的傷疤還偶爾隱隱作痛,似是塵世的提醒,又像是命運的昭示。女人長相親和,言態溫柔,來往的旅人都喜歡跟她聊天,將自己的經歷和煩惱都與女人訴說,好像如此便可求得心裡的平靜。

徬彿是特別卻又十分平常的一天。

女人本來沒有特別留意那個青年男子。只是他實在有別於一般的旅客,提著與旅行格格不入的公文包,穿著略顯正式的襯衫,恍如是來參加甚麼儀式。正如許多旅人都喜歡跟女人聊天,男子略加整頓後也來到了民宿的院落裡跟女人交談起來。

「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男子坐在離女人兩步遠的木椅上忽然開口說道。「是嗎?恭喜啊!」女人微笑道。婚姻總歸是美好的事情。「那你妻子呢,沒跟你一起來旅行嗎?」男子的話語瞬間阻塞:「我妻子……啊是未婚妻,她工作忙,沒能來。」「那真是有些遺憾,這裡的風光真的非常美,有些新婚小情侶特別喜歡來這邊旅行呢。」女人溫柔道:「下次有機會你們可以一起來。」「嗯,有機會吧。」男子垂著頭默默聽著,手指不經意地磨搓。「我想跟你講講我和我……戀人的故事。」女人輕輕點頭。不似往常模糊的人臉,青年男子的臉龐此刻在女人眼中格外清晰。

「我跟她認識八年,從高中開始在一起了,一直很幸福。」男子目光忽然溫柔:「我們熬過了大學四年的異地戀,並許諾畢業後就結婚。我為了能實現這個承諾,大學期間一直拼命做兼職。」這是一段很美好的感情呢,女人想。「那女孩一定也深愛你吧。」女人抬頭看著坐得有些遠的男子。男子頓了一下,輕輕點頭。「然而我們低估了現實。」男子忽然語氣低沈:「我本來就生在一個不富裕的家庭,畢業前原來板上釘釘的實習機會被系裡的同學搶走了,他是系主任的兒子。我覺得當時的自己沒有能力給她幸福,所以我跟她說,再等等我。」男子緩解了一下情緒,繼續道:「我開始拼命找工作,本來她父母是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的,認為我不夠上進,家裡條件也不好,但她相當堅持,所以她父母最後也同意了,並且……她父親給我找了份工作,我搬到她所在的城市。」最後一句話男子吐露得有些艱難。

女人低頭細細聽著,眼光忽然觸及到右手食指的戒指印,恍惚間有些走神。「你們搬到同一個城市後,就結婚了?」「沒有。」男子說著,神色更加無措,雙手不停地在略顯皺褶的西裝褲邊磨搓著:「我想憑自己的努力找工作,不能總是活在她父親的庇佑下。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我讓她等我,我想風風光光娶她,但是大城市的生活真的很艱難。」男子的語氣越發沮喪,頭越垂越低:「一個沒背景、沒人脈、沒經驗的年輕人,真的很難找到出路。我備受煎熬,她卻不能理解我的痛苦,家庭富裕、父母疼愛,她不需要付出努力就得到萬千寵愛,在大城市裡如魚得水,我能拿甚麼娶她……」男子突然開始哽咽,放置在膝蓋兩旁的雙手微微顫抖。「然後有一天,我遇見了另一個女人,她很體諒我,也很善解人意。」女人眼前忽而有道利光閃過,後腦的傷疤又開始習慣性地隱隱作痛。「然後你,放棄八年的戀人?」男子的眼眸忽而波光閃現,徬彿心中有極大的痛苦正在翻滾發酵:「是的,我很痛苦。可是我真的……真的配不上她。是我不好,不該辜負她一年又一年的青春,我甚麼都給不了她,不能給她幸福。我不該辜負她,不該在她無助時離她而去,更不該背著她跟她的閨蜜……」男子還在絮絮叨叨,女人只覺得平日寧靜安逸的美景越發迷濛。夕陽斜下,昏暗的光線伴著老榕樹的倒影照得男子的臉色忽明忽暗。「她被父母接走了,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我。」一直低垂著頭的男子忽然抬眼直直的看著女人,徬彿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我希望她能好好生活,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我了。」男子面色複雜,似是悔恨,又似是釋然。女人心口莫名一頓,後腦的傷疤又開始痛。女人看著男子清晰的面孔,輕輕回道:「她一定會的,祝你和你未婚妻新婚快樂。」「啊……謝謝你。」男子忽然失了言語,落寞離去的背影被遲落的夕陽映照在地面上。

徬彿做了一個夢一般,女人又回到了靜看歲月流逝的生活。一切恍然如故,除了後腦的傷口處隱痛的頻率似有加劇。無事之際,女人開始隨意整理自己帶來小鎮的物品。她費力地從高高的木櫃上拿下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翻出底下發黃的明信片,揉揉眼,努力辨認出一些字:「給林沁……我最好的朋友,生日快樂。謝竹。」林沁,女人依稀記得是自己的名字。她腦海中徬彿有個明朗的聲音一直叫喚:「阿沁,阿沁!」朦朧間,一個青春明媚的年輕女孩在商舖繁雜的大街上追在自己的身後,兩人拿著糖葫蘆在放學後的校門口打打鬧鬧。女人細細磨搓著明信片上的生日祝福和落款的城市住址。這應該是對自己很重要的一個朋友吧?想著覺得自己有甚麼東西遺漏在了茫茫塵世裡,後腦不時疼痛,讓她覺得要回去看看。

沒有告訴父母,女人獨自踏上了回城的列車。看著湖光山色的靜謐緩緩褪去,高樓大廈的模糊之景漸漸掩映,遠方恍如傳來刺耳的警笛聲,女人心裡閃過一絲不可名狀的恐慌。雨下得很大,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虛無。她記得自己曾生活在這個無比宏偉的城市裡,無意中又看到食指的戒指印,自己這個年紀,為甚麼還沒有結婚呢?

女人根據地址走到了衚衕裡,抬眼看去,房門已鐵鏽斑駁,處處顯示著無人居住的痕跡。她上前敲敲門,無人應答。女人正準備離開,卻忽而傳來一陣談話聲:「前面那棟房子的女娃都走了幾個月,不知道怎麼回事啊。」女人隨說話聲朝外走去,只見巷子裡幾個面目模糊的大媽交談。一道尖銳的聲音插入:「你不知道啊?那女娃本來準備結婚的,那個窮男人是她高中同學,在一起七八年了,沒點本事,大學畢業後一直在那女娃父親的公司做事,女娃就等著那男的攢夠錢娶她。」一個紅衣大媽說道:「但是前段時間,女娃父親的企業出問題,家裡可困難了。那男人突然就甩手,女娃憔悴得要命。」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女孩子,女人心想。

她好笑地搖搖頭,後腦又傳來刺痛,神智忽而恍然。傾瀉的大雨裡,女人倏然看見模糊中一道搖搖欲墜的清瘦身影站在斑駁的鐵門前,面前跪著一對男女,低聲卻咄咄逼人地說著甚麼。鐵門內外也突然有群搬運工人,抬著傢具來來往往,領頭的年輕人西裝革履,趾高氣揚,拿著文件指揮工人。女人輕輕走進,卻無法看清他們的長相。那跪著的男女拉著手,低頭向那站著的清瘦女孩說:「是我錯,我對不起你……但是這麼多年了,你一直不理解我,我不想被別人說吃軟飯……她不同,她能體諒我,我和她是真心相愛的…… 」女孩的神情莫名清晰,從驚訝到不可置信,再慢慢面露絕望。「之前你父親在這備下的聘禮,我全還給你,也當是出點力,畢竟他公司的情況不太好,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女人感覺到後腦越發刺痛。雨越下越大,勉強站立的女孩徬彿越來越支撐不住。男子還在絮絮叨叨:「你不要怪她,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就好聚好散吧,你千萬不要責備阿竹。而且你父親的公司這次危機真的很大,銀行也只能進行清算……」一直跪著沒有說話的女子,突然開口低聲說:「阿沁,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們三個月後就要結婚了。」那女孩突然乏力靠在門上,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時,踉蹌地往路邊衝出去。女人看到這一幕陡然一驚,不顧腦後難熬的疼痛,朝女孩大聲喊:「不要跑啊小心車!」話音未落,路面上突然驚起一道長長的輪胎摩擦聲,震痛了所有人的耳膜,淒厲而絕望。一直低頭的男人猛然抬起頭,是那個拿著公文包來民宿的男人,是女人在民宿裡唯一清晰看見的臉。女人悚然一驚,身體徬彿不受控制地飄了起來,像是回到了車禍後躺在醫院時那般。

女人勉強定了定神,剛剛的景象都消失不見。沒有跪著的男女,沒有孤獨站著的女孩,也沒有進進出出的工人。瓢潑大雨下,眼前那道斑駁鐵門孤寂而無聲。大雨犀利,只有零星路過的匆匆行人。女人忽然感覺到不可言狀的恐懼驚惶,心臟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緊縮使她恍然失措。後腦因車禍留下的傷疤越發疼痛難熬,痛到徬彿無法讓女人再停留多一秒。女人轉過身急急往回走,踉蹌著往衚衕外的方向走去。那是個暴雨磅礡的正午,城市車水馬龍的喧囂不似小鎮的靜宜溫和,眼前的景象如她初醒那般模糊,徬彿經歷過的都是虛幻夢境。女人只覺得眼前一切格外刺眼,腦海一片恍然。

女人又回到小鎮裡。一切徬彿變了,又好似沒有變。小鎮的景色依舊靜謐美好,借宿的旅人依舊來來往往,無情的時光依舊恍然流逝。所有的小鎮記憶在腦海中越發模糊,只有那青年男子的臉龐在浮想中清晰異常。一切的苦難不去想便不再存在,所有想被忽略的過往便刻意遺忘。這世上或許會有烏托邦,女人想,不願意在庸碌的世界裡保持清醒,便構造一個完美世界放蕩沈醉。在小鎮清澈的湖邊,榕樹下,院落中,伴著暖日裡遲落的夕陽,女人沈沈睡去。睡夢中,警笛轟鳴。

2018-01-05 | 澳門日報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