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天照海花无数 高山流水心自知
——谈谈我心目中的澳门文学丛书
从二〇一四年开始,作家出版社与澳门基金会、中华文学基金会共同策划完成的“澳门文学丛书”,十年来,分五批共推出名家、新秀的七十九本书,涵盖了小说、诗歌、散文诸文体,芬芳锦簇,蔚为大观。在我看来,这同样是一个把“照海花无数”的澳门文学,接回到中国当代文学大家庭裡,带进广大读者心中的壮举。人们可从各种不同的途径认识澳门,进而爱上澳门,但我以为,文学很可能是其中更便捷、有效、持久的一种途径,因为从文学作品具体而微的丰沛饱满中,从中国故事的隽永多元中,华夏儿女很快能够找到我们民族的共同梦想、希冀和追求的基因,以及开闢前方新生活的力量之源。
我注意到,多年前吴志良博士在〈文学 · 认同 · 家园〉一文中曾说过:“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在促进、加强认同感和归属感方面,文学创作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文学能够通过语言文字记录甚至形塑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集体记忆和文化传统,使之能在不同文化体之间流动、沟通,使之不断内部代际传承。而前卫的文学作品,更是走在时代生活的前沿、开风气之先的读物,以真实的情感、动人的笔法,道出人们尚未意识之处。”为促进文学艺术发展,澳门基金会锲而不捨地加以推动,资助出版、奖掖新人,促进优秀作品出现,功不可没。
之前已经分四批出版的“澳门文学丛书”,系统而鲜活地反映了澳门文学创作异常丰富多样。澳门作家大多为业馀创作,三国时的董遇教导学生发奋用功,当充分利用“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时之馀”,澳门文坛前辈李观鼎《三馀集》大概多为他“三余时”所作,围绕文学话题展开,品书论文,谈艺论道,介绍和评论文学艺术作品,既有深度,又有亲和力,他认为澳门文学的特徵是其“倾诉性”,不少人认为比“抒情性”之类的提法更好,很有启发。李鹏翥《澳门古今与艺文人物》聚焦澳门的歷史脉络与沧桑变化,将澳门的歷史和地理知识交织于一起,绘製秦牧、启功等“艺文人物”立体鲜明的形象。李烈声将自己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体现在其散文集《回首风尘》的文字中,全书包括“松山耸翠”、“口之于味”及“浮生若梦”三部分,真正体现了作者走南闯北、阅歷丰富,博古通今,诙谐幽默的创作个性。评论家和散文家朱寿桐的《从俗如流》融入了其深厚的文化学养和人生经验,富于情思之美与语言灵性,母子、父子、师生情被细腻的笔触描写得真切质朴,动人非凡。穆欣欣以散文集《寸心千里》裡的知性文字,驰骋中华版图上大江南北,驻足童心慧眼的纯粹世界,折射艺术世界映衬出的现实倒影,探寻形形色色人间百相,无论是谈澳门、话北京,还是品戏剧、聊人生,忆亲情,话友情,均文笔浓淡相宜,体现了独到的文化眼光与文化意味。
就澳门文学而言,得益于报纸这个载体,散文成为不少写作者的选择,新一辑“澳门文学丛书”共计十三本,散文佔了很大比例,这与报纸的托举密不可分。因得益于丰富的阅歷和深厚的学养,张卓夫散文集《镜海迴澜》像是歷史的百宝箱,他借助报纸媒体,善谈古论今,议论风生,将澳门古迹风物、变迁掌故变为纸上文字,让人读罢久久回味。我们不能上贺绫声散文集《神奇的少年时代》这个书名的当,其实集子裡面的大部分文章并非对少年往事的回首,倒是对现实人生的冷峻思考,〈阴天快乐〉、〈网络父母〉、〈写作骗子〉、〈如果接吻等于爱情〉等散文,不单题目就能先声夺人,文字也充满意趣。
安好和孟京两位女性的散文之卓有特色不输于男性作家,只是她们除了具有对现实人生的敏锐与犀利之外,更多了些温婉、温情和温馨,安好的《总要相信有晴天》将一位自信而快乐的女性内心揭示得淋漓盡致。孟京《自斟字唱》一书所有的散文题目均取自一首歌曲的歌词,虽然这些歌曲大多陌生,但散文中那些追忆、感动、留恋、祈求、动情、梦境、思念、回谢、告别,是情感韵律的自然流露,更是生活诗意的精心萃取。
李峻一《这些年我发过的誓》是作者十多年来在《澳门日报》副刊所开设专栏文章的结集,文字见性情,见岁月流逝之印记。年轻时的〈你的样子如何,你的日子也必如何〉、〈你的脸书为何没人看?〉、〈你愿意捐身家吗?〉、〈分手的礼貌〉,英姿勃发,血气方刚,显现的是有棱角、爱挑衅及不合时宜;年岁渐长之後的〈运动员不欠你甚么〉、〈关于少年自杀事件,我想对你们说〉、〈除了赌,澳门有甚么可介绍给游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等,则留恋往事,瞻前顾後,将辜负他人与自己誓言的悔恨,留在一页页文字中,一方面体现出他在写作上的自律、坚持,更能看出他观察思考世事、人生的不断深入。
公荣的散文集《我与天蝎相望》同样是报章文字结集的成果,与李峻一不同的是,作者的古典文学修养为散文增色不少,选题、角度、章法、文辞,均带来了新的韵致,〈易水送别荆轲的疑惑〉、〈古代求职信〉、〈是忠是奸〉等,借古代事例,发当今幽思,颇有意思。但〈蓦然回首〉一篇,则是写他乡愁和生命体验的佳什,姐姐让他到澳大利亚定居的提议没有打动他,一个月的旅居澳大利亚优裕生活,反而更令他想念澳门,返回澳门後,他反覆在大三巴、西坟马路、议事亭前地、西湾堤岸流连,澳门大街小巷处处与自己青春岁月的故事、民族沧桑巨变相联系,从澳大利亚回来,他“更像一位洞悉世情的长者,喜欢站在妈阁庙前,听游客们的南腔北调,更喜欢看夕照满西天”。浓浓的故土之情,殷殷的家国之志,已经跃然纸上。
古冰是位影像工作者,他的散文集《一个人的广场舞》裡收入的文字有很多与文学艺术有关,集子虽分为“时事”、“艺事”、“情事”、“故事”四个部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篇什,专门谈艺论文,广泛涉及了电影、现代诗、摄影、音乐等诸多文艺门类,他把写作喻为“群星照耀下的”事业,自豪地说:“写作既孤独,也不孤独,每位写作者都拥有一个独特的星球,在群星的光芒照耀下默默耕耘创造;读者如同在野外观星的人,手握望远镜,阅览着那些万家齐鸣、书写于过去却闪耀于当下的星体絮语。”(〈在群星的照耀下写作〉)这是一个自信写作者的良好姿态。
我还格外喜欢林格的散文集《第四人称》裡那些自由而不乏克制的文字。一位男性年轻作家围绕自己的经歷,将诸种感受化为文字,镜中的自己、他人眼中的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内心、他人、世界,构成这部散文集主要的核心内容,歌哭、反抗、挣扎,则汇为笔下奇妙而和谐的旋律。这位男作家之难得在于,他有着女性般的细腻笔触,缜密心思,柔肠寸断、百转千迴,无意中放大了人生的无常感,但这种悲剧性的挣扎并不惹人反感。
读着这些美好的文字,让我们不断感觉到澳门文学与我们内地的地缘之近,更感觉到同为华夏儿女的情感之近。我以为,澳门文学的独特根性在于,一方面连接着澳门的歷史、文化、现实,出发处更与中国人的精神血脉相联。澳门文化源自作为中华文化一部分的中原文化,是闽粤文化的一种自然延伸,同时,澳门文化又深受西风浸淫,堪称东西文化的交汇点,得报刊传播之便,澳门文学中那种精短的散文,似乎有着独佔鰲头中的地位。状景、感怀、讲古、志异,有的从容淡定,有的热烈奔放,所有这些无不表明,澳门作家在探求外部世界,寻求内在真我的路途上,一直没有停步。在走到回归祖国四分之一世纪的今天,作家建造起的文字宇宙,真切地反映了对自己腳下这块土地的热爱,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书写之章法和节奏,想像之空灵和通透,情绪情感之迴环往復,都让我们对澳门文学的美好未来寄予希望。
梁鸿鹰
2025.05.21 《澳门日报》 第C08版: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