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第26届曹禺戏剧文学奖揭晓,由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推荐的剧作家李宇樑创作的话剧《捉迷藏》成为该奖项45年来首部获奖的澳门戏剧作品,这是澳门戏剧首次荣获中国戏剧文学的最高荣誉。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副会长兼作家专委会主任在最新一期的《中国戏剧》杂志上发表题为“太阳和人心都无法直视——澳门话剧《捉迷藏》的突破与启示”,全面解读李宇樑和他的作品《捉迷藏》,在此转发,以飨读者。
2024年10月,澳门晓角剧社应邀参加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在北京曹禺剧场公演新剧目《捉迷藏》。
此次国际戏剧邀请展共有来自5个国家及地区的九部剧目,并设有演出板块除外的论坛、圆桌对话、艺术讲座、展览等40多场戏剧活动——在首都剧场圈四个剧场八个空间举行。
这是澳门话剧首次在北京进行商业演出,立于北京人艺搭建的国际戏剧交流舞臺的高起点上,恰逢2024年为澳门回归祖国25周年,意义非凡。
“晓角”这个具有近五十年歷史的非职业剧社,为澳门话剧发展开启了新篇章,是澳门话剧的一大突破。
《捉迷藏》出自澳门剧作家李宇樑之手,是一出跨文化题材的剧作。故事发生地在加拿大,讲述退休後的语文教师惠贞卖掉澳门的房子,带着毕生积蓄搬去加拿大和女儿团聚,开始新生活。女儿Crystal 自11岁离澳远赴加拿大读书,在加生活了25年,建立了家庭、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故事从惠贞抵达加拿大女儿家展开,以母女各自的人生遭遇和面临的生活难题,带出中西文化差异下的人生观、金钱观及代际冲突。人性、人心随着剧情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呈螺旋状上升的矛盾冲突是直逼灵魂之问。在看似日常的、现实主义的舞臺上,剧作家让一切预设在瞬间坍塌崩溃,映照出生命的无常,喻示着旧伦理被击毁……
李宇樑在退休之前,长期坚持业馀创作。他是成立于上世纪70年代的澳门晓角剧社创始人之一,90年代移居加拿大,再于2010年後退休返回澳门,曾任澳门文化局下的澳门演艺学院戏剧学校校长。
至今为止,李宇樑写了各种形式的剧本五十多个(并未包括广播剧和电影剧本)。他在90年代创作出以《亚当&夏娃的意外》《男儿当自强》《二月廿九》《请于讯号後留下口讯》《捕风中年》五部戏剧代表作。澳门戏剧评论家穆凡中先生对赞赏不已,将之称为“李宇樑五部曲”,并大力推动上述澳门代表作“走出去”。
早在二十多年前,李宇樑的作品已在臺北、天津等戏剧交流活动上亮相,收获无数赞誉。《男儿当自强》曾收录于北京出版的“90年代文艺新思潮丛书”戏剧卷,又于2021年获选进入由中国戏剧家协会、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的《百部剧作典藏》系列。着名戏剧理论家田本相先生曾这样评价:“李宇樑创作水準所达到的高度,已经成为澳门戏剧艺术的发展标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澳门至今没有一个全职的专业话剧团。现有的话剧社是以社团形式、每年靠政府资助维持运作和演出。李宇樑的创作道路和成就为澳门建立起一个很好的範式。
写出有影响力的作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推动澳门作品走出去并能够持续发挥影响力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从《捉迷藏》此次在京公演,是一个人、一部作品、一个剧社所带来的突破,这背後是以数十年的坚守和热爱为之铺垫,此为带给澳门戏剧界的启示。
《捉迷藏》剧本发表在2024年第3期《剧本》杂志上。此次在京公演的版本,较之发表的剧本,略有改动。
跨文化是《捉迷藏》的一大特点,它比过往我们看到的带有澳门地方特色印记的作品,更突显出多元文化特色。
全剧只有三个演员、五个角色:母亲惠贞是澳门人,退休後落腳加拿大,说粤语;女儿Crystal在加拿大成长,说英语;而隔壁杀父母的闯入者兇手是华裔移民,说普通话(该演员一人分饰两角,扮演Crystal丈夫),还有不露面的、总是躲在纸箱内和外婆玩捉迷藏游戏的外孙女(开场和结尾的全家福照片,外孙女则以玩偶替代)。
这部时长两小时的粤语话剧,间中有英语、还有普通话臺词。语言不仅仅是用以沟通的工具,其内涵、功能的背後是文化,传递着创作者对于世界的理解和描述。剧中多语言穿插,更能充分呈现东西方文化差异带来的价值观冲突,甚至具体到喝热水还是直接喝水管自来水的争执、以及“天下下无不是父母”和孝顺的“孝”,能否在西方文化中找到表达和对应等。
故事视角从加拿大发生的一件社会杀人案件切入,女儿Crystal家隔壁就是兇案发生地。这使得剧作带有悬疑色彩,在宣传上也定位为“惊悚”“悬疑”。实际上 ,这些只是表像。读李宇樑《捉迷藏》创作谈一文,标题亮出了底色:“令人惊栗的并非情节,而是人性”。
李宇樑从个人的生活足迹、人生经验出发,多年来游走于加拿大和澳门两地,再加上丰富的创作经验,使他拿捏故事、人物、语言非常到位,臺词锤炼得耐人寻味。
无论是从澳门去加拿大的退休教师妈妈角色,还是自小被放在加拿大受教育长大的女儿,角色设定是为人物个性服务,人物关系是为剧情服务,剧情呈现的是张弛有度起伏跌宕的故事。
我们看到这对母女多年来的情感经歷,形成了既渴望亲近又无法亲近的母女关系,继而揭示出各自生命中无法癒合的伤痛。这是一般观众都能获得的信息和情感共鸣,不失为一部好作品。但这部作品更高级的地方在于,剧作家写出了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比如人心、人性,这是近年来李宇樑在创作上的突破。
2022年李宇樑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半张脸》,讲述疫情世界,人类戴上口罩後,被口罩遮挡的另半张脸的表情不再被看见。看不到的另半张脸都写着什么?人心藏着多少不可置于阳光下的秘密?
我曾为《半张脸》一书写序言:“作者表面上写了一个现实而荒诞的故事,然而在找出源头、找到和确诊者交集的一连串的情节背後,魔鬼却藏在每一个细节中,让现实人心变得复杂,让一切预设在瞬间坍塌崩溃。”
“让一切预设在瞬间坍塌崩溃”——这是李宇樑的自我突破。近年,他开始写故事背後、那些日常生活中不被看见的、触及灵魂深处的部分,使作品更加引人深思。
在《捉迷藏》裡,剧作者继续探讨那些被看见和看不见之间的关联。母亲惠贞有一句臺词:“我没办法把看到的当作看不到。”然而,即使是我们看到的,也不代表就是真相。事实与真相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母亲惠贞喜欢的小说家、东野圭吾,在《白夜行》中有一句话:“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无法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捉迷藏,是四岁外孙女和外婆惠贞玩的游戏,更是惠贞和女儿的一场人性的捉迷藏游戏。母亲和女儿,在找寻者和藏匿者身份之间时有变换,引人入胜。《捉迷藏》是多元的、开放的、普世的,看过剧的观众有各自的解读,剧作者不负责提供答案。解读的深浅必然和人生阅歷有关。越是阅歷丰厚,便越有感于这部作品刺骨锥心。这裡有我们不敢面对却又无法回避的人性。
李宇樑在《捉迷藏》裡讲了两个动物故事。
猫妈生了几隻小猫,慈爱有加,整天守护在旁,连主人都不能靠近小猫。几天後小猫都被主人送人了。一年後,其中一隻小猫的主人带着小猫回来,猫妈没认出那是自己的孩子,当看到猫孩子被主人爱抚时,猫妈出于嫉妒,不但扑过去咬自己孩子,还抓伤了主人。
第二个故事主角是浣熊。母浣熊奉行一夫一妻制,天然使命就是保全家庭。雄性浣熊风流成性,无固定交配物件。小浣熊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一个季节,之後远离母亲不再回来。母浣熊暗指女儿Crystal,不惜一切保全自己的三口之家。猫的故事,泛指人性中的动物性。
在看似日常的、现实主义的《捉迷藏》舞臺上,既是编剧也是导演的李宇樑,在很多细节上别有隐喻,这无疑对演员表演设置了更高的要求。如何把控表演的层次,是对演员的一大考验。
在公演後的研讨会上,有专家提出,在关键处的表演及臺词处理上,导演和演员应该给观众足够的暗示,比如利用停顿、变化的节奏;又如哪些内容是剧中人物之间的交流,哪些是演员讲述给观众听的,也要更好地区分开来。
说到底,既讲故事、又有悬疑成份的《捉迷藏》,以粤语为主臺词的资讯含量很大,如该作品继续走出去,让非粤语地区的观众也能在剧场裡体验审美愉悦感,其实是更需要在全剧的节奏上再作调整。
而一开场母亲惠贞在女儿家和朋友通话的戏,可以考虑删减,一来是重复了後面的情节;更重要的是,开场就带出“惊悚悬疑”的氛围,令观众的注意力和期待值错放在解谜上,这和剧作者的创作初衷:“令人惊栗的并非情节,而是人性”,有些错位。
“让一切预设在瞬间坍塌崩溃”,这其中有生命的无常、有旧的价值观被摧毁,新的价值观又未能建立……面对一切,“君子求诸己”,收拾残局的只能是自我。母亲惠贞帮女儿一家度过难关,自己準备重新踏上回澳门之路;女儿一家回復了以往的生活;看似岁月重新静好。
无常才是生命的常态,人生中不断有新的问题湧现,剧作家能讲的,只是人生中的某一段故事。猝不及防之下,观众在看不见的人性中看见了自己,你我都可能成为故事的主角。也许,这就是戏剧总是让我们着迷之处。
穆欣欣 澳门文化界联合总会副会长 兼作家专委会主任
来源:《中国戏剧》2025年第5期(总第8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