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学会飞》,第八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诗歌组推荐奖,作者区楚翘。
过去,作为笔者自我创作最黄金的时代,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那时我所创作的新诗,一般句子都会很长,而且还会莫名自带歷史感,加上那些繁杂的,看似很酷的意象,均无不显示着机心,而且由于希望表达的焦点众多, 甚至有时会将诗意拓展过度,造成读者的难以理解及阅读疲劳,这大概是希望语言超越自身的负载意义。不能否定此即构成了企图心,简单地说这裡更像想创造一幅有着所有的〈清明上河图〉无异,此为时代追求之美。而踏入当代,尤其是近年据笔者观之,善用轻引入,焦点集中,情感刻画细腻,以轻盈之感的诗语言置换沉重的敍述已更为流行,此时更像一幅清雅的〈听琴图〉,自是有另一番的时代之美。
而从〈还未学会飞〉此一诗作例,我们便看到不少近年新诗的创作特徵。
首先由一句“準备好出发了吗?”的读白开始,我们便可看到诗人简洁明快的操作,其意象的处置和选择都是典型的轻引入,这裡既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排佈,亦完全摒弃了那种疊加的矫情,而且语带相关,既是为往後的行李箱作舖垫,亦是促使读者作好出发的準备与心理调整,其感情非曲綫的突现,而是柔和的慢进,不单注意了自身创作的节奏感觉,同时亦注意了读者的融入阅读本身,可谓既顺理成章又合理地处理了主题引入的问题。
接下来,我们从“过了太久,行李箱在冬眠,不愿醒来”看开,若从昔日创作的经验来看,这十之八九又会是一个沉重的命题迸发,往後的展开即使不是腥风血雨,也定必不大太平,可诗人在这骨节点上却不急着处理,反而意外地说出了“衣柜顶的生活也不错,没有风吹雨打”,这细味下还是相当合理的,但又有点令人意外,但接下来的“意外”却不只这一句,原来这只是开始还不是结束,这裡有“还可像鸟儿一般俯瞰房间那纳米观景/虽不宏伟,总比行李置物柜裡颠沛流离的生活舒适”,这裡的述写在过去都是反操作的,因为这并非是主题的核心本身,但诗人不理此道,甚至于不惜在最後一个段落又再重复一遍,原来这是为了实施反向强调。而且这裡值得注意的是,这强调并不是单纯的语义重复,反而是一种无形的延续,从旁观,甚至有点不经意的结论式述写,逐渐透过往後的观察、思考而形成的内心感触,这使想要表达的主题更突出的同时又令读者在无形间强烈地感受到相关境遇的形成过程。当然这裡无疑是种下了一种名为宿命的感觉,甚至可以断然这就是共性的宿命,但笔者相信诗人已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并有所超越地由此起点重新认识自我与世界的意义。
另一方面,此诗要表达主题的重心反而是四个段落後的第五个段落中,即那些“第三世界的/他们/一辈子从未踏出过出生的国度就已死去/他们负担不起 生存/何况旅费或只是申请护照/机场对他们而言是名副其实的“禁区”,这裡虽然足足隔了四个段落,但却与前述的“不动”遥相呼应。这是有目的、有情绪的,有过渡的,又是典型的。完全表达了这群“他们”,虽人不单,但势单, 甚至连“沉闷和茫然全是奢侈”这裡构建出来的都是虚晃的,无力的,难以脱困的存在,一切都是宿命,当然这是结果,但读者又不应只关注结果,反而应该留意诗人在这几个短短的段落中,灵巧地为我们展示了如何由个人处境情感变成对公众,以至到世界关注的转型。
此外,整篇诗作的焦点并不投放集中于“飞与不飞”这个点上,反而是由这个点引出的背後问题,其聚焦性可谓十分之强,亦蕴藏着尖锐的对抗精神,诸如“从出生起开始运行涡轮全速运转不断加强马力直至/机械因过劳而损毁才肯 被迫/停下”,以及“又要怕/邻座乘客到底因吃韩式拌饭被辣酱呛到还是因不明的病菌而咳嗽/还是不要再飞吧”,这裡虽没有什么奇持新鲜的词汇,亦没有戏剧性场面设计,甚至可以说是对任何读者都是易于理解的,不会产生任何歧义误解,但仔细读後,却像老者一样平静地为我们解释现象,而这现象再不是一个抽象名词,反倒是某种直率的强大的证据力量,是诗人与世界展开的抗辩,亦是往返论证把彷佛由前述轻盈的话题又合理地牵到一个更高的沉重层次去。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诗人创作的诗作语言凝炼,善于用轻盈散文式来抒写主题,无论是“自以为身无一物,却被告知行李过重”,抑或“未曾经歷过繁冗的出入境与签证手续/没有机会瞧瞧那纵横交错的指示牌和航站楼灰沉沉的墙壁”都可看出。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凝炼的语言,又或轻盈散文式的敍述语调并非只集中于某一个段落,而是平均分佈到各段落中,这不单能令诗本身的张力平均分佈,同时亦更易令读者进入散文式的抒情氛围之中,而且诸如“颓靡的城市,不配拥有好天气”、“半件行李甚至四分一件信物都是赘事”、“云没有开,月不会明”,虽然内裡的指向不同,但自始至终都是流动的,无论是经验,还是感性,都像是诗人心灵被某种情感自然而然地呼唤而来似的。
总的来说,虽然诗人利用了近似生活流的轻盈创作方式,但却并非那种不加雕饰的日常用语,诗人致力于通过白描的方法表达了时代与世界的忧思,虽轻但又不失凝重,其表达的姿态不以高为準,反而在平淡中实现了坚持,洋溢着充沛的生命力与哲思,其目的与责任都已一一嵌进了看似普通的诗句之中。甚至可以说引来了语言沉默的效果,促成一大串诗外的联想空白供读者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