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三关》,第八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小说组推荐奖,作者李懿。
读李懿的小说,彷彿如看电影,她的文字就如运动的镜头、蒙太奇的剪接。
无论文字或者镜头都是敍事的载体,受众到底看的还是故事的内涵、作者的世界观。
读李懿的短篇小说《过三关》,远观她笔下描绘的龌龊世界,旁观着主角的堕落、从赌钱到赌命,读者可深切感受到小说中人的心存侥倖与得失之间的精神状态。作者在《过三关》裡细緻地描绘了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环境和状态,主角“他”本不是原生的社会底层人物,而是被赌性踩到底层去;催逼“他”走上不归路的不是生活,而是赌性。
“隔着一道薄墙,他听见了邻居起床撒尿的动静:先是把马桶盖抬起来,再沉默片刻,最後才是一道断断续续、可怜巴巴的水柱。楼上楼下,老头老太太们一个接一个醒来,迟缓地、笨重地、无望地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咳嗽、喃喃的对话、椅子腿在地板上撕心裂肺的摩擦,它们顺着墙内的管道湧进他的耳朵裡。”
这段文字描述了故事主人翁“他”清晨坐在厕所内马桶上的情景,通过主角的感观显影出“他”身处的那个缺朝气、乏动力的世界。虽然是新一天的开始,但无论厕所内或薄墙外都瀰漫着老迈发霉的气息,缺乏生命力;通过“断续、无力的撒尿动静,咳嗽、呢喃”这些声音的简洁描写,主人翁“他”那颓靡不振的精神世界就跃然纸上。
“他”有妻有儿,三十来岁就躺平,只因孭了一身还不了的赌债,终日睡觉、躲债,瑟缩在网吧打游戏,吃妻子的饭,看妻子的脸色。“他” 没了工作,没了尊严,也没有自省,还自怜自悯,只心疼自己吃不好睡不香,家庭和责任没在他的考量裡。闲在家裡也没去理会儿子的作业,对儿子慵懒的学习态度的反应只是冷哼一声。李懿笔下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赌徒典型角色,——只有赌命的胆色,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口袋空了,只有找赌本的狠劲,没有找生活的决心。
“他”并非栽在澳门的娱乐场手裡。作者说明了赌的可怕性,是它不仅存在于赌场裡,也存在于人性中;无论豪华赌厅的赌桌,抑或龌龊的厕所马桶,都可以是赌的平台;赌是幽灵,躲在手机裡,无时无刻不向贪婪的人招手。“一辆漂亮的宝马,週末开着上城郊,带太太和小孩去爬山拍照”是引诱“他”往前冲的幻象,让他无暇低头看腳下的深渊。
令读者生畏的不仅是主人翁的因赌而迈向堕落,而是他的缺乏自省、自责,更没有一丝自制。“他”在戒赌、復赌,绝望与恢復平静的轮迴过程中也有过忏悔,但天知道那可是赌徒恨自己下错注的忏悔?抑或悔限自己下注的“不精明”?就像故事中另一个赌徒老刘对自己赌败的教训总结为:“就不该只在一个平台上投,它们杀熟,把人养肥了当猪宰!”
故事的结局虽是开放式,但主人翁对自己的行为既是如此无悔无疚,也就没了内心矛盾和挣扎,于是,末了,“他”的走向必然朝着不归路,那是毫无悬念。读者眼看他最後输掉的不单是家庭、亲情和信任,还有道德和人格。故事开首的场景预示了主人翁的未来结局,“…刚好有夕阳的光照进来,缓缓倾斜着、熄灭在他的被子裡。”
“过三关”,是赌场中下注策略的一个术语,而《过三关》说的是主角“他”所面对的三个关:筹措经费回家过年是第一个关,清偿一屁股赌债是另一个关,第三个最大的关口是重整他自己的人生。看来,这三个大关“他”都过不了。
关于怎样塑造小说的人物,莫言有这样的说法:“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必须调动自己的全部感官,这样才能够塑造出立体化的生活画面,以及立体化的、有血有肉的、有温度有气息的人物形象来。”
《过三关》的作者不仅对人物、生活和环境作过细心观察,还具有她对生活、场景的敏感触觉,所以才能塑造出有血肉有气息的主角“他”和老刘,甚至没有怎样上场亮相的妻子,也都活现在读者眼前,读者甚至可嗅到人物的气息,目睹他们的嘴脸和态度。
老刘和“他”是故事裡的两个主要角色,老刘是比“他”走得更前的赌徒,无论价值观、堕落的过程或者生活态度,老刘和“他”都很相近,在本质上,老刘和“他”这两个角色没甚么分别,在故事发展的功能上,老刘的角色可以说是扮演“他”的心魔,引领“他”走向不归路。
巴金对小说的人物对话与人物塑造有这样的见解:“即使你记录了一个本子的谈话,你也不见得会写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要写人,得接近人,关心人,瞭解人,而且爱人。”《过三关》就几乎没有什么人物对话,但无碍于人物的塑造和故事的推进,这都得力于作者对文字敍述的驾驭能力。《过三关》裡面的人物都是有呼吸,有灵魂的。
厕所、网吧、小区的自行车棚等等场景透过作者的文字敍述不仅被形像化了,还散发出一股股可闻的糜烂气息。作者写“他”和“老刘”两人在冷风中,在老旧小区的自行车棚破烂堆中喝啤酒、撕扯烧鸡那个场面,直把两人的寒酸潦倒、邋遢描绘得栩栩如生;两个赌徒和车棚的垃圾废物浑然成一体,那画面意象俱全。李懿的文字就如电影的长短镜头,捕捉了居民楼下的自行车棚的场景,也捕捉了那环境气息,那场景并非澳门惯见的场景,那是作者对不同地域、对生活细腻观察的结果。
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作者又把“他”所身处彷彿如无垠旷野的小区情景剪接到置身于广袤无垠的夜班工人群中的画面去:“凌晨时分的大马路,浓雾被聚光灯照得发白,公交站长长的人蛇就隐在此浓雾中。他前进,与人流步调一致,正如传送带将零件送向该去的地方。人人皆是面容模煳的……因为沉默,没有话语的人与黑色的天幕连成了一片”,这个“镜头”不但把工人的生活和生涯意像化,也侧面诉说了“他”嗜赌的潜因,他不甘于“融化、冷却、凝结成了浓雾的一颗水滴”。
“还有网吧的环境:烟头泡在方便面桶裡,浮在半透明的酱汤上,慢慢吸足了水、胀大成了虫。内壁起雾的矿泉水瓶、二手烟、开水烫在方便麵上油腻腻的香味儿、电竞椅挥之不去的腳臭,吆喝、谩骂、公放抖音视频中男人女人咯咯咯的罐头笑声。”
上面这段文字就是电影裡头的一个个特写画面,有声音甚至有气味,读者可感受到当中的臭气和噁心,体验到网吧环境的乌烟瘴气。
可能出于作者曾在内地唸书的经歷,《过三关》的笔触,语言风格,所使用的词汇、俚语,甚至内裡氛围都没有澳门本土味,于是对澳门读者也就有了一种陌生感,或者说距离感,让澳门读者可半抽离地远观她笔下的世界。李懿的文字朴实,取向不偏于华丽词藻,借用苏童关于小说文字的说法就能清晰说出了李懿的文字亮点:“我一直觉得,如果小说很成功,它传达给读者的感受不是说这个作家文字特别漂亮,而是说他记得小说裡奇特的、描述不出来的某种‘气味’,甚至某种光影、色彩,和某种情感连接,或者害怕,或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