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烟,深深吸上一口,仰头把这些年所积压在体内的全都呼向晚空,烟雾飘散的瞬间,原本宁静的黑夜开始变得喧鬧,烟花伴随巨响开在人群上方,众人惊诧之馀,又不忘掏出手机留影。艷光底下,整个城市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红,既不像莲花,也不像霓虹,这种平庸的光没能为谁添彩,反而让你我失去了轮廓;此刻,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是不是觉得每天下班後都寂寞难耐,空虚感説来就来,这时候,唯有持续进修才可以挽救你的人生!来吧,我们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久违的持续进修发展计划,你还在犹豫甚么?钱钱教育中心已推出一系列提升职业技能、生活技能、人文艺术、体育健康的课程,钱钱教育中心学费均能全数使用资助!不用白不用,课程名额有限,立刻报名……”
关掉货车上的广播,郭昌明开始专心工作,加入运输行业已有半年,他不容许自己有半丝疏忽。人们对于年龄的歧视并不限于年老,有时候,年轻也是种罪。离开舒舒服服的冷气房,挤在狭小的车厢裡当货车司机,虽然昌明经常成为同事们的话题,説他糟蹋了自己的前途,但昌明却很清楚,双手握在方向盘上,那触感远比键盘来得真实,能够控制的事情也远比从前的多,与坐在办公室不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天气的变化,知道日夜交替,在户外工作可以晒到太阳,淋到雨,见到形形式式的途人,脸上是带有表情的,会笑,会哭,会愤怒。
“我识教就吾X洗送佢去学校啦……”达叔挂了电话,转头就把接下来要送的订单递给了昌明。达叔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前辈,顶着一个啤酒肚,却从不在上班时间碰酒,除了行业上的一些规矩,达叔还时常给昌明说一些人生道理,千万别找聪明的女人,最好是没有读过甚么书的,不然整天嚷嚷着要外出工作,多傻。郭昌明知道达叔一直独自抚养着女儿,前妻找到机会出国了,说要先去探一探路,後来便杳无音讯。这些年来,供书教学没能压垮一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但贴在脸上的标籤甚是碍眼,被学校特别关注的单亲家庭,早已挡住了前进的视线,只剩一道狭窄的缝。对达叔来说,看不见路,是大忌。
幸好只是小擦撞,达叔的手扭伤了,到医院检查过後虽无大碍,但也需要休养几天。昌明想要送达叔回家,但达叔连忙拒绝,说难得休假,便拖着昌明到附近的大排档喝酒。几杯下肚,达叔又开始说起大道理,女孩不用太过聪明……但达叔的女儿即将被学校劝退,达叔问昌明还有没有办法能够挽回,毕竟他认识的读书人不多,昌明应该算是最聪明的那个。有去过补习班吗?昌明正想再了解一下情况,达叔就已经忍不住吐了,单靠一隻健全的手撑着,在灯柱下,在马路旁,在寒风中。一个中年男人边吐边哭,说是难受,又说不出难受甚么。昌明轻轻拍着达叔的背,难受的感觉竟然也会传染。
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部门主管,昌明也开始吐了起来。噁心的人嘴上説的明明是忠告,听进耳朵後却变成了威胁,要不同流合污,要不另谋高就,昌明以为要作出选择的是自己,後来才发现自己才是别人的选项。刚入职不久,昌明就被提起了纪律程序,不敢说是部门裡工作效率最好的,但他也肯定不是最差的那个,可预审员并不这样认为。那个总是没有发现问题的人,往往就是问题本身;羊群裡,肆意奔跑本来就是错误的,不论牠的方向正不正确。由书面申诫到停职,最终昌明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而举起了白旗。酒精害人,把不该想起的事统统都想了一遍。
“钱钱教育中心,钱钱教育中心,最新持续进修课程,名额有限,先到先得,钱钱教育……”街上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愿意伸手接下陈小姐递出的传单,拒绝接下传单的理由很多,赶时间,支持环保,害怕细菌,又或是单纯因为社恐;但继续派送传单的人理由只有一个,因为谋生,就像那些推销电话,明知道会对接听的人造成骚扰,仍要继续拨号。或许其他人并不需要这张传单,但陈小姐需要这份工作。在城裡待久了,慢慢就会明白,所谓的各取所需,不一定是双方都同意的。本来只是答应了做家居清洁的工作,如今却被僱主要求到街上派发传单,陈小姐不同意,但也只能接受。
派完最後一张传单,陈小姐匆匆赶回僱主家,把散落在各处的髒衣服收集好,再分批放进洗衣机。洗衣机在努力工作,陈小姐也是,也可能不是,有时候她会觉得任何假手于人的行为都是可耻的,但事实上,陈小姐也没有能力事事都亲力亲为。音乐响起,洗衣机完成了它的工作,陈小姐还没有。看见被掏空後的洗衣机,陈小姐很好奇,要是自己能够窜进去,是否就能洗走身上的污秽,説不定那些从外国进口的漂白剂,能还她清白;但下一秒陈小姐就果断放弃,只因她想起僱主曾郑重警告过她,这台洗衣机也是进口的,而且价格不菲。她赔不起的,陈小姐早就知道实在有太多东西,她赔不起。
天色渐暗,因派发传单耽误了不少时间,陈小姐加快了回家的腳步,见叔父与堂妹还没回来,才舒了口气。人要是贫穷起来,就连秘密都是奢侈的。犹豫再三,陈小姐还是捨不得剪掉吊牌,瞒着叔父偷偷打工所得的薪水,全部花在了这条连身裙上,在陈小姐眼裡,这不是公主的戏服,不是仙女教母的礼物,那是她自己亲手赚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看着镜裡面的人,穿的明明是高档货,却依然显得俗气,唯有脱下连身裙後,陈小姐才能认出了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人推门而入,陈小姐慌张地披上了外套,只见醉醺醺的叔父已回到家中,正在寻堂妹的身影,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离去,剩下一脸错愕的陈小姐,和被她检查过无数次的房间门锁。这家裡,终究是没有属于她的东西。
“第一次吗?”陈小姐低头不语。“力道不对,试着再轻一点。”看着动作纯熟的郭昌明,陈小姐忍不住开口问:“你经常来吗?”“也算不上经常,心情很差的时候就会来。”“那你现在心情有好一点了吗?”昌明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了许久,被撕下的街招散落一地,其他社区义工递来了两瓶水,说这次清洁街道的工作已经完成,感谢他们的帮忙。陈小姐对初次见面的昌明说:“下次心情不好时,再见吧。”
每天定时出现在洗衣机旁,陈小姐可以说跟洗衣机是工作搭档,再继续下去,说不定洗衣机就会慢慢出现人格,而陈小姐则会渐渐失去了自我。有时候,陈小姐宁愿自己是机器,不用笑,不用哭,不用愤怒,不用担心脸上的表情会透露了甚么秘密,不用顾虑身份,是不是进口货也好,只要能正常运作便可。而且机器比人更讲信用,洗衣机说的一分钟就是一分钟,而人呢,说好的事情永远都有变数。这已是一个月内第三次的特殊情况,电话那头的僱主口中永远都有一套说法,能够让陈小姐冒着被叔父发现的风险,站上街头派发传单。为甚么不拒绝呢,明明只是答应来帮忙清洁家居而已,为甚么总是要做多馀的事,为甚么学不乖,挂掉电话後陈小姐觉得呼吸困难,走到了露台,摸摸牛仔裤的後袋,甚么也没有,可她依旧做出了点烟的动作,手指轻点嘴唇,缓缓呼了一口气。
昌明深吸一口气,提起货物往送货地点走去。两箱矿泉水,请在签收单上盖章,钱钱教育中心。待在明亮的接待处,昌明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曾经也是教育体制下的宠儿,如今却成为了叛徒,没有人会再去提起他抽屉裡的学位证书,也没有机会再去展现每个学科的优异成绩,他深深知道学歷对一个人来说何其重要,同时也体会到学歷对一个人来说多么无谓,但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达叔明白,又或者让达叔的女儿明白。反正,教育不单单是学校的责任,也不是教育中心的,更别说父母了;所谓的教育,向来都是全人类的责任,人类作为群居生物,让每个个体盡可能适应集体,其实也是种自保的表现。离开的时候,昌明觉得自己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沿途有不少人在派发传单,昌明都会一一接住,有时甚至会多拿几张,过後再找个资源回收站处理掉,这也是种循环,每个人都能在不同的阶段找到工作岗位,只要能够构成闭环,就能不断养育生命。达叔的手恢復得差不多了,看到昌明放在车上的一疊传单,随手拿起一张,正好是钱钱教育中心。“专补中、英、数、史、地、化,消除一切升学危机……”怪不得别人的子女都能顺利升读名校,果然,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
成功是要付出代价的……电话那头,僱主试图说服陈小姐,让她帮忙替教育中心贴些街招,她拒绝了一次,但第二次就答应了。塗上浆煳,把讯息不断覆盖在讯息之上,路人们所能够阅读到的,永远只有留在最上层的资讯,那些被压在底下的,就算内容写得再详细,也再没有被看见的机会了。大概是因为内疚,陈小姐把自己刚刚贴好的街招,又逐一撕了下来。一路上,陈小姐都想要找到一面空白的墙身,却发现如果不争不抢,在这城裡根本没有多馀的容身处。想过把街招贴在家裡,但陈小姐的家,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家,要是把教育中心的传单带了回去,恐怕只会换来无法估量的灾难。
叔父与堂妹正在吵架,刚回家的陈小姐手裡提着鲜肉与蔬菜,快步躲进了厨房。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不提供任何意见,像个懂事的佣人就好,也只能是个懂事的佣人,陈小姐一边处理着食材,一边观察客厅的情况。突然“嘭”的一声,有人夺门而出,後来又是一声巨响,家裡就剩下陈小姐一人。她无法理解这对父女的相处方式,也不愿意理解这对父女,她只是个懂事的佣人,共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按照合同也好,按照约定也罢,所谓的亲情或爱,全都不在她的职责以内。
差不多两小时後,叔父回来了,手裡提着酒瓶,而堂妹没有回来。陈小姐拼了命在迴避叔父的眼神,但叔父的视线仍死死钉在她身上,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要将她看穿。她不再是个普通的佣人了,陈小姐知道,她再一次成为了猎物,而酒醉後的叔父就是那头蛮兽,随时都会冲到自己身前,然後咬断她的咽喉;有好几次,叔父在家裡执到烟蒂,然後以教育的名义,暴揍了她。既然躲不过男人们抽的耳光,也躲不过命运的,为甚么不主动把脸迎上去。
丽丽答应了,她决心要离开这个所谓的家。世界再大,丽丽也只想回到僭建在天台的旧居,这裡才是真正的家,虽然残破,但也只有回到这裡,她才可以变回那个完整且被受疼爱的孩子。丽丽的父亲嘴裡经常说女孩千万不要读太多书,读多了就会变傻,只有傻女人才会想要去工作赚钱,那些乖乖留在家裡的才是最聪明的。或许是因为遗传,丽丽早就知道自己跟母亲一样傻,但她并没有怪责母亲的不辞而别;相反丽丽的父亲整天都在抱怨,妻子刚走,他就把那个説是亲戚的女人接了回家。
当初会答应这场交易,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叔父离婚後,需要一个女人待在家裡打点大小事,而陈小姐刚好需要一个身份,都是你情我愿的,跟所谓真实的婚姻又有甚么不同呢?除了自己,他们从来没有骗过谁。在酒精的作用下,叔父终于昏睡过去,陈小姐拿出药箱,替身上的伤口逐一消毒。比起受伤,康復是件更为疼痛的事,所有需要付出代价的事情,都是疼痛的;带着伤痛离开,比留在现实处理伤口要轻鬆得多。
这夜的陈小姐份外卖力,汗水流过额头,滑过下巴,再滴落在胸口之上。身体随着节奏晃动,墙上的纸屑如雪般飘落。“喝点水吧。”昌明终于在人群裡找到想见的她。“心情不好?” 陈小姐接过水瓶,几口就喝掉了一半。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又连忙飘到别处,还是一样的沉默,一样低头看着被撕下来的街招。“我是郭昌明,你是……” 刚被清理完的墙身,明天又会被重新贴满街招,旧患新伤,明知道是徒劳的事,为甚么还要继续? “我是陈丽丽,下次心情不好时,再见吧。”或许这城内真的有面空白的墙,能让她容身。
换个角色,丽丽可能会演得更好,不是妻子,而是女儿,要是丽丽能有个愿意花钱让她读书,让她补习的父亲,就算偶尔被抽几个耳光,好像也都可以接受。但丽丽无法变成堂妹,丽丽知道,叔父也知道。堂妹失踪了,连同那条还未剪下吊牌的连身裙。在这个所谓的家裡,丽丽与叔父最宝贵的都一同消失了。最初,叔父还会每天外出四处寻找,後来索性就留在家裡买醉,醉了也不再对丽丽动手,像头垂死的野兽躺在地上,嘴裡嚷嚷着……不要自作聪明……
不要自作聪明……电话那头,僱主正怪责丽丽没有把街招贴好,丽丽正要解释,僱主又把话打断了。墙上的街招也是,大家都在抢夺发言的机会,刚塗满浆煳贴到墙上的广告,马上又被另一张盖住,每个人都没有完整说出想说的话,叔父没有,堂妹没有,就连丽丽自己也没有。音乐响起,洗衣机完成了它的工作,正等待丽丽接手。丽丽从洗衣机腹中抽出一件熟悉的衣物,同款的连身裙可以有很多,但丽丽感觉手上的这条就是自己遗失的那条,虽然没了吊牌,但丽丽深信这连身裙就是自己的,放进手袋带走,也不用心虚。她没有偷走甚么,只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达叔停工了有好些日子,听说他的女儿离家出走,报了警,不久後又被销了案。昌明沿着工友给的地址,提着水果与日用品,来到达叔的家门前,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应门。正打算离去,回头就碰见了丽丽。两人对视後,又各自低头思考了一下下,昌明说明自己是达叔的同事,过後丽丽掏出家钥匙,打开铁门,示意昌明走进屋内。达叔就这样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大毛巾,旁边散落了一地的啤酒瓶,昌明想要把达叔扶到沙发上,却换来了带着醉意的一个耳光。
“由他吧,这样就好。”丽丽给昌明递了一杯水。“你是达叔的女儿?” 昌明把整杯水都喝光。“也算是吧,但不是离家出走的那个。”“达叔有两个女儿?”“谁知道呢?”两人沉默了许久,直到达叔开始酒醒,腳步踉跄地走到昌明身边,答谢他特意前来探望,丽丽想不到,叔父竟然也能如此慈眉善眼,是变了,还是以前不曾察觉。人会不会也像硬币有两面,需要被抛到高空,再狠狠摔下来後,才有机会反转成另一面。怎样才能被抛到高空呢?
丽丽与昌明并肩走在街上,虽说丽丽是奉命送客,但丽丽更想被送走的人是她自己,又或者一直跟着昌明回去,回去甚么地方也好。昌明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想着身旁的人,有没有机会跟自己一直走下去,走到边陲,走到白头。跟着墙壁一直走,沿途撕下贴在上面的所有招纸,撕下楼宇租售,撕下课程招生,撕下移民游学……这一切都跟他们无关,他们需要的只是一面白墙,一面能种出烟花的白墙。
关于母亲的回忆正在逐渐消失,丽丽还能记住的,就只剩下母亲抽烟的画面。她点了烟,深深吸上一口,仰头把这些年所积压在体内的全都呼向晚空,烟雾飘散的瞬间,原本宁静的黑夜开始变得喧鬧,烟花伴随巨响开在人群上方,众人惊诧之馀,又不忘掏出手机留影。母亲像个魔法师,手上的香烟,能燃起无数梦想,可烟花散落後,母亲的魔法失灵了,野兽般的父亲狠狠咬住她的咽喉,待长夜过去,丽丽成为了陈小姐,父亲成为了叔父。
要是今夜的烟花不开,人们也就少了一个注视黑夜的机会。并肩走在街上的丽丽与昌明,最终来到这僭建在天台的旧居,屋外贴满了一张张寻人启事,上面全都是丽丽凭藉记忆画下的母亲,後来脑海中母亲的容貌模煳了,就直接用烟花代替。那段时间,丽丽每天都在期待着烟花绽放,或许明天;但旧区看不见烟花,就像那些被盖在底下的街招,又或是那些被打断的话,只能在沉默中等待消亡。
丽丽从牛仔裤的後袋抽出了烟盒,她学不会母亲的魔法,甚至也学不会抽烟,昌明接过香烟,深深吸上一口,把白烟呼向丽丽,有点刺眼,下意识闭上双眼的丽丽,在黑暗中看见了母亲,看见了昌明,看见了被抛向了高空的自己;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烟花绽放。在艷光底下,整个城市都被染成淡淡的粉红,既不像莲花,也不像霓虹,这种平庸的光没能为谁添彩,反而让你我失去了轮廓;此刻,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们是我们,一直都是我们。
原刊于2023年12月29日《澳门日报》小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