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注意起牙齿保养以来,我每隔一年都会到牙科诊所做例行检查和洗牙。近日家的对面开了一间新的牙科诊所,门前张贴着二人同行优惠的宣传海报,于是我便找妈妈同行。妈妈鲜有主动花钱看牙,平日只会轮候政府的免费牙科门诊服务,如不是遇上紧急的大问题,她都不会在此方面花钱,所以这次随我一同到私家诊所看牙,算是例外。

小时候我看过几次牙医,妈妈都在身旁伴着,但长大後我自己一人到牙医诊所,也一点不慌张。按预约的顺序,护士先叫了我的名字,我便独自随她上楼,进到诊室并躺在诊疗椅上。牙医移动头顶的射灯,瞬间照得我瞇上双眼,接着她叫我张开口,并用口腔镜为我检查牙齿。她看了看,又用小棒在我的牙齿上敲敲刮刮,她说我的牙齿每隻都小小的、很“菂式”,而且整齐乾净,没大问题,只要洗洗牙,清理一下牙缝间的顽固垢物便可。听到医生的话,我很高兴,证明我尚算清洁得宜,但说到牙齿整齐,这要归功我的母亲。

记得早在换牙时期,我新生的门牙长得不好,後来妈妈带我去看牙医,才使我斜生的牙齿得以矫正。那时我唸小二,刚开始换牙,跟大部分人一样,先掉落了中间两隻门牙。带锯齿状的恆齿很快便长了出来,两隻新生的门牙长成V形,斜斜地交疊着,并不好看。我没想太多,只认为这就是天生的形状,是永远的形状,可是妈妈却坚持带我到牙医那处,看看有没有矫正的方法。

某天,妈妈带我去到拱北的一间牙医诊所看牙。诊所离拱北街市不远,附近都是我熟悉的店,因为每次一家人随妈妈北上买餸,她都会独自一人走进街市,爸爸便会带姐姐和我到附近的书店看漫画。那条街开满了杂货店、水果店和乾货店,大部分我都到过了,所以来到此处,我一点也不觉陌生,唯独来到这间门口挂着两个大字的牙医诊所时,才开始感到担忧。

张医生是个中年女子,长得高高瘦瘦,穿着一身白长袍,顶着一头短髮,样子和蔼,给人的感觉温柔又斯文,但她给出的治疗方法却把我吓到了。在了解我的情况过後,她说要矫正V形门牙,就要拔走门牙旁边的两隻乳齿,这样才能使刚长出来的恆齿有足够的空间生长,日後再靠舌头的力量,自自然然地把V形的牙齿顶直,它们便能整齐生长。在我听起来,这个方法好像有点儿戏,又有点难以置信。难道矫正牙齿不都是用牙箍吗?怎么单靠舌头就可以?而且还要拔牙,如果不成功,岂不是白白受了拔牙之苦?我脑海中有一大串问题,但妈妈很快便为我下了决定,而且是马上进行。

我躺在诊疗床上,身体不自觉地颤抖,我没有心理準备,从没试过这么害怕,完全控制不了抖动的反应。妈妈看到我的不安,一直在旁伴着我,安抚我。她把粗糙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又把头靠了过来,轻轻地在我耳边嗡嗡地说了两句。可是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张医生的工具上,而妈妈在说甚么,我没有听得清楚。

张医生先在我的牙肉上打了麻醉针,确认针药发挥功效後,便用各种工具在我的口腔中又切又拧,红色的血不停流出来,她塞了很多块圆柱形的棉花下去吸。棉花由乾爽白净变成血红湿润,一块块从我的口中取出来,画面实在血腥恐怖。我当下虽然没有感到痛楚,但心裡幻想出来的恐惧已大于一切,幸好妈妈一直在旁捉着我的手,使我平静下来,又承诺拔牙後会买冰淇淋奖励我。

张医生手势纯熟,过了数十分钟,就拔出了两隻牙齿,牙龈上剩下两个深深的牙洞。被拔出来的牙齿接近两厘米长,还连接着牙腳,若把它们倒过来看,就像殭尸牙一样,又尖又长。这种活活拔下的尖牙,与那种自然脱落的牙齿绝不一样。妈妈看着心痛了,摸摸我的头说:“完成了,妹妹真棒!”我感到她的手是冷冷的,抬头看过去,她紧皱的眉头才马上鬆开,并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知道其实妈妈跟我一样害怕,但是身为妈妈,她要在我面前把害怕隐藏起来。

我没有陪妈妈去看过牙医,这次算是第一次。医生为我洗牙後,使轮到妈妈上来检查,我没有离开诊室,站在一旁守着。妈妈走到诊疗床上,躺了下去,她的身体显得有点细小,诊疗床的头段尾段,都空出了一截。医生照照她的口腔,用工具清理一点污垢。妈妈的牙齿佈满了岁月痕迹,有年轻时撞断过的、中年时补过的,还有近年植过的,它们都一颗一颗地站立在她稍稍萎缩的牙龈上。医生说她有牙周病,而且年龄渐长,口腔机能会逐渐下降,为免病情恶化,日後要特别注意。妈妈听到後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微微点头回应。

我知道妈妈一直有敏感牙齿,吃不了冰冷的东西,一吃便酸软疼痛,但我并不知道她还有牙周病。回家时,我问及妈妈关于她的牙周病,她只笑着说:“没事,很小事。”妈妈没有再详述病情,只跟我一同站在红绿灯下没再说话。家就在斑马线对面,我像平日一样揽着妈妈的手,眼前飞过一辆辆汽车,听着红灯发出的噹噹声,我想起了日前与妈妈的一段对话。

“妈,今晚的南乳薯仔炆鸭记得炆腍一点,又腍又入味才好吃。”我走进厨房跟妈妈说。

“好。”妈妈想也不用想就答应了我。

“因为之前炆的有点韧。”

“好,这次炆久一点。”

我满意地从雪柜中拿了个甜品便走了出去。

晚饭时,我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那煲又香又腍的南乳薯仔炆鸭,妈妈才悄悄地说:“其实我之前是刻意不炆太腍,因为我喜欢吃有咬劲的,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就咬不到了。”

“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就咬不到了……”不知为何,这句简单的话如雷电般使我颤动,它带有冲击力,令我的心泛起了一种酸熘熘的感觉。我想,牙齿见证着我们的成长,反映我们的年龄与歷练,如果一天我们老掉了牙,是否表示生命也逐渐消逝呢?

我站在马路前,用双手揽紧妈妈的手臂,我想告诉她,即使将来她老掉了牙,我也一样爱她。可是绿灯亮了,而内敛的我,最後还是说不出口。

澳门日报镜海版.2023.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