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竭力地吐盡最後的馀晖,试图拥抱曾经照耀过的一切,但它淡淡的黄光还是徐徐地消散,没落在一片寂寂的幽暗中;妈妈的丧礼完结後,大家终要放下伤痛,但愿妈妈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安然、快乐。离开坟场後,我们五兄弟姊妹相约周末下午回祖屋,打扫及执拾妈妈的遗物。

周末吃过午饭後,邻居发出恼人的装修噪音,令人烦躁,我便早点出发前往祖屋。祖屋位于白鸽巢公园附近的内街横巷,是两层的旧式平房,巷内不少房屋已空置多年,日久失修,甚至坍塌,颓垣败瓦加上杂草丛生,景象一片荒凉。祖屋门前有口古井,已被市政部门封闭多年,井旁的龙眼树虽然枝叶疏落,但仍固执地伫立着,屋後的山坡,矮矮的木瓜树结出了一排青绿的小瓜。

童年时,我们一家曾住在青洲木屋区,爸爸到外地打工,平日只有妈妈照顾我们五兄弟姊妹。大约十岁时,外婆去世遗下残破的旧屋,由于当时青洲区的治安较差,而且不时发生火警,为改善生活环境,妈妈决意用有限的金钱来重建祖屋。为着节省工程开支,妈妈分担部分泥水工作,粗重的活,不仅令妈妈的身体疲累,还令她的双手更加粗糙了。

祖屋对于妈妈来说充满童年的回忆,她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因为家境清贫,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只能留在家中帮忙杂务。妈妈常说门前那口井的水甘甜可口,附近居民从早到晚提着各式各样的水桶,在街巷裡熙来攘往,挑水者站在井口边缘,技巧纯熟地将繫着绳索的水桶从井口一抛而下,“噗嗵"一声,然後将绳子用力地拉上,满满的一桶清澈井水便来了;街坊在取水之馀亦爱在树荫下乘凉聊天、闲话家常,好不热鬧。可是随着时代变迁,那口井的歷史任务已完成,便独自默默地沉睡了。

打开祖屋紧闭的窗户,让闷焗的空气缓缓散去。厅间墙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相架,我们童年时的照片不多,直至大家姐结婚时开始,相片才越来越多。大姐婚礼当天,喜气洋洋,她梳着传统中式的髮髻,簪上鲜花点缀,穿着闪闪珠片的刺绣裙褂,衬托金银首饰,明艷照人;妈妈正值壮年,穿着色彩斑斓的服装,还塗上口红,精神奕奕,流露着喜悦的笑容。子女的结婚照、孙儿的成长照,分佈在厅间每个显眼的角落,妈妈晚年时每天最爱的就是细味温馨的照片,怀缅苦盡甘来的快乐时光。

尘封的衣车靠在窗边,自我有记忆以来,它已经存在,是古老腳踏式的,後来加装小摩打後,便成为妈妈从工厂接手袋、银包、棉织衫等回家加工的重要设备。有时工厂赶货,妈妈便通宵达旦加班,我们已习惯衣车摩打的声浪伴随着进入梦乡。为了帮补生计,我们三姊妹小学毕业後,便到製衣厂当车衣女工。大姐最爱美,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便与二姐利用业馀时间学裁剪,自己缝製衣裳,大姐挑选的布料和配饰虽然价格低廉,但她手艺精巧,慢工出细货,做出来的衣服可以媲美时装店的服装呢!她除了做美丽的衣裳给自己外,亦会做给妈妈和我;二姐车衣勤快,但手工就不及大姐;而我则最差,绝对没有天分可言,所以几乎没有用过家中的衣车。

躺在杂物柜内的古旧收音机,是我少年时的恩物,它曾陪伴我度过在工厂的苦闷日子,流水作业的车间工作,收听电台节目是唯一的娱乐。七、八十年代时期,香港和台湾的流行乐坛百花齐放,浪漫情歌柔情似水,励志歌曲鼓舞人心,人生哲理的歌发人深省,讽刺时弊的歌琅琅上口……在刻板工作的漫长年月,悦耳的歌曲像甘露般滋润着我乾涸的心灵,同时亦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中国语言文字的优美与精闢,中文在我的心田潜移默化地悄悄成长。

锈迹斑斑的菜篮拖车搁在墙的一角,妈妈幼年时经歷过捱饿的艰苦岁月,省吃俭用已成习惯,自从内地改革开放後,因为澳门与内地物价有颇大差距,所以很多居民都到拱北街市买餸菜节省开支。妈妈也不甘後人,北上买餸,可是我们并非住在北区,北上并不太方便,但妈妈每周还是带菜篮拖车前往拱北买餸菜,回来时总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过看到超负荷的菜篮子沉甸甸的,她便会展现满足的笑容。

妈妈一生操劳,含辛茹苦地将我们养大成人,直到八、九十年代,家裏的生活才慢慢改善起来。过年过节,我们都不想妈妈辛苦下厨,提议到酒楼用膳,但她总说出外吃饭太贵而拒绝,坚持要亲自下厨。有时我们特意送妈妈较高档的食品或用品聊表心意,但却被她责备乱花钱,甚至大发脾气,不要我们买的东西!久而久之,我们便不敢再买东西给妈了。有时她也感慨从没乘过飞机去旅行,但当我们提议带她乘飞机去旅行时,她又改口说不必花钱,看电视的旅游节目,眼睛去旅行就是了。不过给她现金作家用,她是乐意收取的。

姊姊、哥哥和弟弟陆续回来,我们便上香给祖先,然後开始打扫及执拾妈妈的遗物。电视柜下方有个上了锁的抽屉,我们找不到钥匙,哥哥便用螺丝批撬开它。裏面放着一个盒子,打开盒子,只见五个褪成淡红色的小纸包,打开纸包,发现纸上写着我们出生的时辰八字,还有乾瘪的脐带,那是我们出生时的脐带!是我们与妈妈血脉相连的明证,她几十年来一直收藏着它。

大姐到二楼清理妈妈的衣柜,有些衫裤很新净,可能只穿过一次或者根本不捨得穿着,望着一件件她做给妈妈的漂亮衣服,想起每次妈妈试新衫时的开心片段……如今睹物思人,唏嘘不已;突然,大姐发现有数个玻璃瓶(体积约为一般奶粉罐那么大)藏在衣柜深处,瓶裏装着满满的纸团,金黄色的、墨绿色的或浅灰色的,那是钞票,那是千真万确的钞票!每张钞票都被摺成小纸团,大姐惊讶地呆望着这几个装满一千元、五百元、一百元的玻璃瓶,觉得不可思议!

面对着这几瓶钞票,我们只觉触目惊心,不仅没有欢喜,反而是悲伤!我的心在狂跳,又像被刀割似的刺痛,我们设法让自己镇静下来,把那些皱摺的钞票摊平,有的已不是市面流通的版本了。我们大概点算了数目,那是一个对于妈妈而言的天大金额,是她节衣缩食、一分一毫累积而来的,但她没有使用,没有善待自己,为甚么呢?金钱的意义到底是甚么呢?生者应善用金钱还是留给後人?对于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我们只有难过、无奈与叹息。

太阳西下,我眼前的景物渐渐朦胧起来,依稀浮现起年幼时的一夜,那是家家户户团圆的年三十晚,那夜冷风特别凌厉,我瑟缩在火水灯下,妈妈抱着弟弟发愁,因为家裏的米缸空荡荡的;忽然杂货舖送来一大包白米,妈妈感到愕然,以为他们送错地点,後来得知是她的好友订购并已付货款,妈妈顿时激动落泪,幸得好友及时雪中送炭,一家人才能安然度过年关。在挣扎求存的岁月裏,妈妈日以继夜地工作,竭盡所能维护我们长大成人,儿女长大後可以自食其力谋生,为甚么她仍要忧心我们的生活呢?

黄昏将盡,虚弱的夕阳斜照在厅间大大小小的相架上,像倾诉绵绵无盡的思念,我眼眶裏苦涩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滴在颤抖着的手上;我的心也在流泪,流到门前那口井,那口沉实稳重的井,那冬暖夏凉、源源不绝的井水,默默地守护着我们,守护着我们的子孙後代,希冀给予我们最清澈甘醇的水源,涓涓不息,直到永远……

(原刊于《澳门日报》镜海版,2022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