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穆凡中先生,可谓有口皆碑。专家称其为“奇人”,因为他从土木工程专业跨界戏剧艺术,研究水平“甚至超过专家学者”;学者称其为“神人”,因为他作为一个“戏迷”,居然通晓诸多剧种,驾驭各式体裁,謦欬之间常见振聋发聩之效;澳门戏剧界称其为“拓荒者”、“传播者”、“发言人”,因为他始终关注澳门戏剧发展,“过眼”即“录”,以热情的评点和鼓励,打开了“澳门剧场书写的新视野”,并为澳门现代戏剧“成型”留下了珍贵的踪迹;内地圈中人称其为“官中师哥”,因为“他的自身的条件资质”,包括鉴赏的经验和品位,赢得了戏曲界同仁的尊敬;小字辈称其为“穆老爹”、“穆大爷”,因为他的精神和样貌,他的勖勉和批评,让人感到亲切和暖,如沐春风;护士们称其为“好病人”,因为他即便病重住院接受治疗,也“时时会换位思考,站在医护人员的角度看问题”,“一言一行满满的正能量”。……这些美称是先生精彩人生的写照。如何对此做出全面精準评价,非我一时间所能力及。在我们纪念凡中先生辞世三周年的时候,我只想说,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自由之士。他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即在于此,他让我最钦敬、最羡慕之处亦在于此。

何谓“自由”?众说纷纭。而我则十分认同孔子于二千五百年前作出的界说:“随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大圣人积七十年生命体验而结出的大智慧,是在深刻认识自己的有限性和可能性之後拓出的大格局。唯因生命有限且有可能,故以“有限”实现“可能”,既可以“随心所欲”又不能“逾矩”,二者关系的辩证统一,深刻揭示了“自由”的本质。凡中先生正是循此逻辑而一步步迈向人生自由之境。

在日常生活裡,凡中先生是一个从容、馀裕、自适的人。他喜欢美食,讲求烹饪之术,下馆子吃到可口菜式便回家仿製,俨然一个“主厨”;还不时喝点酒,背地裡抽支烟,什麽都“由着性子来”,但絶不过“度”,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无违”。而他最大的精神寄託和审美情趣的源泉,乃在戏剧尤其是中国传统戏曲。正如他的小女儿欣欣所说:“父亲一生只择一事,就是戏。”凡中先生幼时借着在戏院替人佔座,看了许多“蹭戏”,从此兴发而不可收拾;青年时也曾粉墨登场,并因戏结缘,娶了一位坤伶夫人;有了子嗣後,更以戏曲文化娱乐家人、涵养家风;并推己及人,以“戏”会友,将居所营构为一间切磋戏剧的“沙龙”。肇始于形而下的兴趣感发,歷经数十年的修行、酝酿,最终指向的却是形而上的艺术审美。由知识性的“知之”,到意志性的“好之”,再到情感性、体验性的“乐之”,凡中先生实现了一个生命本体的感悟。他快乐地徜徉于戏裡乾坤,潇洒利落,任性纵情,观摩着,评点着,书写着,终于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自由人。在他的心中,乃至在他的家裡,真的是“戏比天大”。这裡有一种信仰,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这种精神照亮了凡中先生退休後二十馀年的生命歷程。而《澳门戏剧过眼录》、《东柳西梆》(上、下卷)、《崑曲旧事》、《勾栏瓦舍》及收入本文集的《清朝皇帝爱看戏》等研究成果,则轰立起他的自由人生的标石。

也许有人会说:凡中先生做的是业馀研究,难免存在理论上的不足,这一点无庸讳言。然而这种研究具有的质性上的优势却是无可替代的。它是植根于民间沃土的研究,是深扎在一个纯粹戏迷心中的研究,是摆脱了功利之心并以戏剧审美来“成为自己”(尼采语)的研究,是一个传统戏曲的当代歷史在场者和现代戏剧亲歷者的研究,具有特殊的反思性和批判性,令人亲切的深刻性和新鲜感。这只要翻阅凡中先生的着述,便知端的。

凡中先生研究成果的一个重要呈现,即在其细緻入微的戏剧评点上。这种评点充满辩证智慧,而这种智慧不仅表现在他对传统戏曲的深刻理解上,也表现在对现代戏剧的倾心关注上。其评点兼及舞台表演和剧本写作,在角色品评、技术分析方面,随处可见其行家裡手的老道。尤其对戏剧形式的评点,总是从专门性的程式出发,显示出极高的艺术修养,却又不拘于行当家数,对艺术创新十分敏感。试看——

说“字正腔圆”:字正,不仅要求字音準确,而且要求语音优美;腔圆,是行腔美,是“字”的延长,情感的延长。二者须紧密结合,才能实现“语言音乐化”和“音乐语言化”。

说“表演自然”:这是一种演员进入角色之後,角色的自然而然,而不是生活的自然。所谓“表演”,不是表演演员自己,而是让“角色”自行呈现。

说“武打”:这是武生演员塑造人物的重要条件,而非与人物无关的程式化套路。正确的武打观高于流俗之处,即在于强调武打与人物形象塑造的关系。

说“戏曲”:戏曲表现悲伤,不能在舞台上“嚎啕大哭”,它的办法是“长歌当哭”,用大段“唱”来展现之。

说“探索戏剧”: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把对立体系——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体系中的诸多对立因素综合运用,产生新的舞台语汇。这是在开放的观念指导下,突破旧的思维模式,寻求话剧艺术发展,拓展艺术视野的一种戏剧潮流。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实在的戏剧知识和经验,又有独到的审美眼光和品味,三言两语便切中肯綮,以一种紧接地气的民间书写,于宏大理论表述之外拓出一片戏剧批评的新天地。这种千把字的短小精悍的评析方式,不仅成就了澳门第一部戏剧评论集《澳门戏剧过眼录》,而且成为後来澳门戏剧批评的主体模式。

当我们讨论凡中先生戏剧研究的创获时,尤其不能忘却了他的《崑曲摭谈》。这是因为它不仅是一部研究中国传统戏曲的力作,而且是作为一个澳门人为守护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做的实在贡献。这一研究成果,是作者以四年之心力在《澳门日报》专栏文章的集成。自二○○一年十月至二○○五年十二月,每周刊出两篇迄未间断,连篇累牍,竟达四百馀篇之数,後由河南人民出版社辑为《崑曲旧事》和《勾栏瓦舍》出版,引起业界高度重视,被誉为“崑曲研究领域裡,史无前例的创举”(吴新雷语)。

“摭谈”,就是将“对象”一个个或一件件捡拾起来“写”。凡中先生谦逊地说这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说自己“有三说三,有四说四”。前两句话让我听见了一种随意命笔、信马由缰的自由精神,後两句话则让我看到了一种实事求是、不逾规範的认真态度。自由自在而又有规有矩,这正是凡中先生的“书写秉性”。唯其如此,《崑曲摭谈》便成为一部“矩中创造”,诚可谓敍述、论议、评骘同框,讲史、说戏、赏艺兼功,单篇独立自得而不散漫游离,诸篇连缀起来,就成为崑曲艺术整体的多维度聚焦,举凡崑曲之渊源、流变、发展、故实、风格、流派、代表人物、经典剧目及艺术特徵等等,均在观照之中矣。凡中先生曾感嘆于保护、保存和振兴崑曲之“颇为棘手”,而“首先遇到的便是许多朋友对崑曲很陌生甚至毫无所知”。他因此激奋并由此切入,以一篇篇千言短制化雅为俗,于深入浅出考释和解读中,拉近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的距离,让至高至雅的崑曲一步一步亲近普罗大众,其传承古典文化的苦志匠心,诚可钦佩也。

这就是穆凡中先生。他的人和他的文,总透着一种特立独行的自由意志和精神,自在、自适、自然、自若,又自命、自得、自励、自强。尽管“文如其人”不一定正确,他却可能是一个例外。

澳门日报|镜海|2022-03-16、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