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澳门写作"

"在澳门写作"的修辞受台湾文学纪录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啓示,但是在澳门歷史文化语境中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其独特内涵来自于独一无二的时空交汇,"回归"成重塑澳门命运的歷史契机,也拓展全新的家园想像提供了充分的现实条件,围绕"回归"而衍生的诸多主题,一定程度上主导了新世纪以来澳门文学的发展脉络。

作回归前後走上诗坛的一批青年诗人,如贺绫声、袁绍珊、陆奥雷、太皮、自由落体、吕志鹏、卢傑桦、邢悦、陈淑华、吴诗婷、S、小曦、凝等,他们的澳门叙事/抒情表现出一种令人兴奋的文化介入,对澳门的凝视让诗歌自觉感知岁月的光芒与黑暗,伴随青春写作而来的敏感与批判,让他们的写作生了一种微妙的同时代性,包括延续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由王和、黄文辉、寂然、林玉凤等新生代诗人的创新意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已成接替书写城市命运的中坚力量。

贺绫声对诗艺的沉迷,注定他是与衆不同的一个。陆奥雷曾经如此评述贺绫声:"在澳门,大概没有很多人能像他那麽专注于创作,也没有人像他那麽用心去研究诗意的营造了。"①大致可以勾勒出贺绫声之于当代澳门诗坛的意义。从思维视野来看,贺绫声显然不是被某种特定议题所能预设的对象,尽管其成长与写作同澳门的命运变迁形成某种内在的契合,他的诗与思一开始就高度嵌入这座城市的运转链条。艺术实践与日常生活之间水乳交融的持续状态,彰显出青年一代积极介入"在澳门写作"的样本意义。

贺绫声的"在M城"系列诗作,已然成标识个人与澳门关系的一组文化符号。"M"从"Macau"简化而来,未尝也不是澳门地标西湾大桥双塔吊的形状。这组大概创作于二○○三年至二○○六年之间的诗歌从日常生活细节切入,通过"M城"彻底淡化真实的处境,营造一种类似川端康成《雪国》的恍惚之感。与韩牧追问歷史的《登中央炮台》风格已有很明显的差异,贺绫声更倾心于书写日常场景裏的个人情绪,借助歷史参照显示此地的生存感受。

无论"M城"曾经展示了怎样的美丽与悲哀,对于诗人而言,它此刻只是一个接纳日常生活的容器,"我"混入游客、导游的行列,但又在某个巷口逃逸,沿着熟悉的路径回到自我的具体生活。"让诗人走在前面",他知道这微不足道的特权,但在澳门已成不可能之事。

二、撬开内心的门扉

贺绫声的敏感多思与细腻文笔提供了一种兀自低迴的韵味,对城市的热爱未必需要高亢的歌声去体现,毕竟生活本身大多情况下是由不满与缺憾所充实的。只有当一切归于沉寂,诗歌才撬开与内心交谈的门扉,所以他的诗裏看不到陶里《过澳门歷史档案馆》、《马交石上的一九八五年除夕》那样强烈的歷史感,但是歷史留存物又时刻以相对轻鬆的方式表达其在场。

当诗人强调此刻与将来的存在,个体命运与生存空间之间的关联显得自然、坚固,不可摧移,贺绫声善于在文本中细心编织出这种摄人心魂的挂念,因没有哪种情绪比它更加真实而具体。像《如果路过,请柔软地我点击》第一节描述的一样,澳门街庇护着芸芸衆生,也消耗着所有人的青春岁月:"又一部相机盗摄了板樟堂的灯饰/看见我喜欢的人藏在小巷内与人接吻/十八岁,彷彿整个岁月/我只是从板樟堂来回板樟堂/在这裏用疲倦了的鞋子,耗盡了承诺"②可见贺绫声切入澳门的方式与林玉凤、黄文辉等新生代"前辈"明显不同。在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裏,殖民歷史对于他们想像澳门曾经构成非常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如林玉凤《我来自这样的一个城市》、黄文辉《峰景酒店的下午》、邹家礼《让我倒下——一个澳门青年的心声》等作品,不论是置入他们各自的个体诗歌写作史,还是参照澳门命运的集体呈现,都展示出一种极强大的情感力量,这说明歷史事件对于见证者所造成的心灵震撼。而在更加年轻的诗人那裏,所有与神圣关联的东西或许早已光环褪去,诗歌也跟随生活的步调归于平静。

袁绍珊认贺绫声的情诗是他在澳门诗坛扬名立万、独步天下的绝招,"绝对称得上‘爱情童话派’掌门人"。③从题材来看,贺绫声出版的几部诗集《时刻如此安静》、《南湾湖畔的天使们》、《遇见》确实都有对爱的感悟,但我认这只是他阐释世界的一个切入点,内裏的小宇宙其实包罗万象。他在诗裏不断咏嘆,因那的相遇而展示出浓郁的生命强力,营造出一种青春年少的忧伤。不论是写给DearM还是DearS,抒情对象都是虚化的,既可以指同一个对象,也可以指不同对象,甚至也可以指向城市("M"城)、文学(Muse)、迷思(Myth),因诗人在设计抒情的语调和氛围时,特别注意诗意的逻辑结构,这样的处理使得文本生成了有利于多向度理解的张力。

同样,他的散文诗也很有内涵,"散文诗"本质上是属于"诗"的。比如披着情诗外衣的《海啸之後》,大地被洪水淹没,两人遗忘所有的悲哀,重新约定拯救世界,其实也暗示人间的恩怨与是非,放到大背景下莫不如此。《地狱的笔记》则以亡灵的口吻展开对话,这对生死冤家继续交换着对慾望、生死、爱恨、时间、信仰的看法,暗喻人间那些持续困扰人们的主题始终不可终结,偈语式的语言,颇有几分向鲁迅《野草》致敬的意味。

因此在我看来,情诗的书写作刺激诗人灵感的源泉,它就是贺绫声打开柔软内心、进入诗性世界、放飞思绪的一种方式。如果这个判断成立,可能也意味着他对诗歌形式功能进行了重新定位,试图从那个由宏大歷史不断塑造、沉淀的"澳门传统"裏走出来,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一首诗写得太过抽象,不能被大衆理解,我认那是失败的。"④这样的判断意味着我们被贺绫声投入情诗写作的外表所蒙蔽,假如诗性感受从具体感触而非宏大观念开始,其实表徵了诗歌向普通生活的还原,也更能反映出新生代诗人崇真尚实的美学取向。

三、诗城的"小调式"

波兰诗人米沃什曾经尝试诗歌的"小调式"进行辩护,疏离于大调之外的作品未必等同于作者对描绘事物的认同,重建自我对世界的感知,远比简单顺从某种习惯更有意义。贺绫声所展示的抒情调式也许就是米沃什所倡导的"小调式",改变一个时期的语言习惯和思维结构并不容易,但也可以尝试从细微之处入手,通过抒情姿态、修辞形式的调整引起人们对文化裂变的关注。这其实也是诗人最称职的工作。

对于栖居于"诗城"的作者来说,澳门能提供的写作资源其实相当有限,如果写作者总是沉迷于各种标籤式的认知,那势必面临着写作灵感的枯竭。香港诗人秀实曾说,"在澳门写诗,最大的困扰是,‘世相’的太过强烈的植根于每个人的心裏。葡萄牙的殖民管治地,东方赌城,合法温柔乡三者交互筑构而成的一个空间。明亮中的灯火与阴暗中的喘息,让你逃不出这个小城来。澳门诗人要把诗歌写好,其潜藏最基本的困难是,拨开这纷纭的世相,寻找出背後的真相来。"⑤那麽,背後的真相又在哪裏?

对于来自远方的观光客而言,澳门棋盘式的街道无异于迷宫,从一条巷道插入另一条巷道,歷史的遗存一个接一个呈现,自然有应接不暇的惊喜,每一个景点都值得反覆凝视。而在澳门本土作家眼裏,城市的皱褶是摊开的,就像读林中英的《走在城市的皱褶》一样,跟她一路沿着龙嵩街、高楼街到妈阁街,再从龙头左巷走进下环区,整个街区的生活场景便统摄于眼底。但她的目标并不在于对城市空间的度量,而是希望由此推开深入澳门歷史的时间之窗。作一个地理空间受限的城市,我们不难理解澳门的摺叠。以歷史思考题材的诗性书写向度,不外乎文明与征服、殖民与反殖、记忆与遗忘、离散与守望之类的主题。诗歌离不开立足当下和未来的基点,即便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也是努力通过寻找生命的韵律,唤醒言说的冲动。

从摊开的城市搭建激发诗意的迷宫,也许就是贺绫声超越地志书写、跨入诗意澳门重构的动力。不论是对个人情感的诗性处理,还是对语言形式的用心经营,贺绫声的诗歌一定层面上体现出回归二十多年以来澳门青年一代对诗歌形式的认知与自觉,而且技艺提升本身也是建设"诗城"不能迴避的内容。

从诗歌本体出发,诗歌与时代的关系的确是相互见证的,诗歌见证时代的变化,时代也见证诗歌的发展。米沃什说:"诗歌是一份擦去原文後重写的羊皮纸文献,如果适当破译,将提供有关其时代的证词。"⑥问题是,诗人得把有关时代的证词写上羊皮纸,如果没有这些"小调式"的内容,羊皮纸文献与时代之间就不可能生内在的关联。所以,诗人终究不能迴避诗歌作技艺与诗歌作时代见证物的平衡关系,或者这就是纯粹诗歌书写朝内在"真相"不断逼近的奥义。

龙扬志(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澳门日报 | 镜海 | 我读澳门文学 | 2022-03-09

註释

①陆奥雷:《成长的纪念和〈片段〉的一些片段》,见《片段》,贺绫声着,澳门故事协会,二○一三年版,第十三页。
②贺绫声:《如果路过,请柔软地我点击》,见《是雨,击碎时光记忆》,第十五页。
③袁绍珊:《爱是诗歌之始——专访诗人贺绫声》,见《澳门作家访问录2》,澳门日报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三二二页。
④同上,第三二七页。
⑤秀实:《叙事的述说手法——谈2017年澳门文学奖新诗组得奖作品》,载《文学的守望──第十二届澳门文学奖得奖作品集(本地组)》,澳门笔会出版,二○一八年,第一七一页。
⑥(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範大学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十八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