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至二〇一七年,《澳门日报 · 镜海》特闢「文学新气象——澳门新锐作者系列」专栏,集中推介孟京、清水河等青年作者作品,并分别邀请本地诗人、作家、评论家予以点评,受到广泛的欢迎和称道。日前,这些作品即将结集出版时,编者送来清样邀我作序,我因杂务缠身有些为难,但先「睹」之後的愉快,确乎令人觉得这是一部别出心裁的好书,这本新编的澳门文学新人、新作、新评的集子裡,充盈着美妙的「新意」,让我兴奋不已,就连那新鲜的油墨香也能诱发做出反应的冲动。于是我不得不拿起笔来写一点甚麽,以记心得并致敬意。

新人新希望。文集作品入选作者多为八○後、九○後的年轻人,个别的还是○○後;有些作者此前发表过一些作品,读者对其并不陌生,但从成长过程看,称之为「新人」也不为过。二十多名新秀齐齐出场亮相,一下子优化了澳门写作人团队的年龄结构,给小城文坛平添了一派勃勃生机。这些年轻作者精力充沛,思路活跃,拒绝因循,崇尚开拓。尤其动人的,是其不绝如缕的诗意执拗。白天,他们为煳口养家,在嚣杂的城市裡奔波劳累;晚上,坐在键盘前,孤檠相对,神思仍在大街小巷裡游走、歌哭,以至夜不成眠。他们以一种新的眼光和角度瞩望世界,「喜欢在创作时和自己对话」(深林语),并「把自己骚动的灵魂转化成意象,酝酿成诗」(鸣弦)。

他们之中,有的狂放不羁:「至今,我对诗仍有很多否定式判断」(邢悦语),有的谦虚恭谨:「我不是诗人,但我努力成为一个懂得写现代诗的人」(漠涯语);有的天真烂漫:「愿成为一颗水珠,映出自己的世界」(鏏而语);有的笃信理念:「现实生活的残酷是我创作的源泉」(谭健锹语)。从他们的创作观,可以窥见这些年轻人青春成长和心灵发育史,因与文学结合或为文学浸润而显得格外别致而有光彩。如今,他们带着一种不可遏止的语言诉求,一种新一代写作人的梦想,加入澳门文学大合唱,这让我们事业的发展壮大,充满了新的希望和无限可能,因为我们已经听到那节奏鲜明的有力的心跳。

新作新面貌。应该说,这些年轻作者人生阅歷尚欠丰富,生活经验也尚待深化,可他们大胆,灵动,勇于创新,冲劲十足,写出了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细读之下,我发现有两点特别值得一赞。

一是张扬个性,让创作主体的书写成为别具一格的艺术呈现。这些以现代城市为表现对象的作者,已不满足于那些咖啡厅、娱乐场、酒吧、夜总会等一般城市景象的描摹,以及其间金钱、女色、贪婪、欺诈等人生镜象的记录,而希冀以鲜明的个性化创造去突破当前文坛严重存在的「同质化」倾向的困局。加之年轻,没有甚么积习、陋习,较少思维定势,令精神向度呈多维开放之势。在众多的作品中,有一首诗的题目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是小曦的〈我们在低位买入看涨的梦〉,虽为诗题,却是一句好诗。作者作为金融界从业员,将复杂的经济市场上的现象情节化,一个「梦」字形象地概括了小市民在股市投机中的全部追求和渴望。这样的诗句,从「诗」与「思」的融通,指向整个人生和存在,呈现的是一种令人感到陌生的熟悉、惊奇的亲切、奇崛的寻常和平易的深刻,远胜于股票涨落引起的大悲大喜表象的「临摹」。文选中有不少作品写出这样个性化的境界和深意,篇幅所限,这裡不一一赘述。

一是努力寻找适宜发挥自己创作才能的艺术形式。年轻作者有的专心作诗,有的埋头散文,有的一意写小说,还有的锺情「多项全能」,可谓各适其才,各擅所长。但我这裡要说的,主要不是文学体裁的选择,而是艺术表现的手法和技巧的把握和运用。因为内容不是问题,与内容不可分割的形式才是。正如法国着名作家夏布洛尔所说,「最主要的不是写甚么,而是怎样写。」海芸的诗,在生命意识的把握中,吸收了现代、後现代主义元素,其远离世俗功利的精神图景才鲜明起来;漠涯诗中的语言变形和虚实转换,恰与现代都市生活和情感世界的复杂多变一致,这让他笔下的景观再现新意迭出;古冰喜欢「以影像的语言探索人生」,故其诉说的「得不到」(慾望)和「已失去」(记忆)充满了画面感;紫菱用「奇幻」的色彩渲染故事,深林用「故事套故事」的方法讲故事,都大大增加了作品的魅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年轻写作人的审美追求,如浪逐高,他们正纷纷参与进来,在澳门文学建设中展示出新面貌、新姿态。且不必说甚么成熟不成熟,广大读者心目中已留下他们的身影,如紫宁,如谭健锹,等等。

新评新助力。这裡所谓「新评」,乃指对新人新作之「评」。评者虽非新人,但其评多发自内心,切合实际,言之有理有据,亦颇具「新」意,值得重视。他们的批评态度亲切平易,不是居高临下的「指导」,而是促膝谈心式的交流,即使就作品存在的问题提出某种较高的要求,也都希望与作者「共勉」之;批评採取「短评」方式,不是从抽象的概念和理论出发泛泛而论,而是紧扣新作具体情况,力求切中要害,给出建设性参考意见;批评坚持「好处说好,差处说差」的原则,又能寓鼓励的热情于褒贬之中,令当事人闻之则喜;而批评的目的,则在于帮助年轻作者发现自己的优长和不足,以及进一步提高的方向和可能。

从评者自身情况看,他们多为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的「过来人」,经歷过人生的曲折,生活的歷练,深思的苦恼,书写的艰难。他们的评骘,带着亲歷的经验甚至教训,实际上是一种「现身说法」,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和有效性。此外,他们关注「後来人」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也特别让人感动。他们评析的或许只是一篇新作,可是他们对这篇作品作者的「留意」和「思索」,早在一两年甚至多年前就开始了。因此,他们的评点绝非「一时兴起」的偶一为之,其背後所下的工夫是相当扎实的。这一点,只要读一读寂然评析紫菱小说〈犀照〉、姚风评析宋子江组诗〈杨桃、祷告、春倦、花圃〉、梯亚评析李懿小说〈雨夜〉等文字,便知端的。——这样看来,三五百字的短评其实并不短,堪称「语短情长」矣。「新评」之助力由此而聚而发,相信每一位文学新人都感觉到了它的劲道。

新编新气象。澳门文学气象之「新」,不仅在于其人、其作、其评之新,还在于其「编」之新:新的眼光、新的理念、新的实践、新的建树。现在,一代文学新人已经挺立在我们面前,他们都曾拥有《镜海》的一个整块版面,都在这块版面上收穫过耕耘的喜悦,并且都将在一部文集裡留下创作的实绩。望着他们,望着这些风光旖旎的文学新亮点,我们不会忘记那些为此用心用力的《澳门日报》副刊课的编辑们,尤其是先後编辑过《镜海》的郑国伟和邹君仪(孟京)。没有他们的新构想、新设计,没有他们于原有编务之外,「自讨苦吃」地往肩膊上添斤加码,去开闢甚么新的「空间」,澳门文学这番「新气象」的出现,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从开拓版面、设计栏目,到组稿选稿、评析刊出,再到编辑结集、出版印行,其间须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心血和汗水!每念及此,我心中的感动和敬意不觉油然而生。

辛苦的付出总会有喜人的创获相伴随。编者在苦心孤诣地打造「澳门文学新气象」过程中,取得的最大收穫就是自身的成长和进步。国伟作为「老编」,其编辑经验的丰富和积累,策划水平的优化和提升自不待言;而孟京这位年轻作者,还全然是个「新手」,竟因其「新作」入选「新气象」而爱上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职业,并由此改变了人生轨迹,终于入职报社成为一名「新编」。在国伟与她「薪火相传」之後,她居然独挑起大樑,发现、拔擢了更多的「新人」,并与他们一起投入栏目建设,把「新气象」办得红红火火,这真是「新编」裡的一段佳话。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文化典籍《大学》引用《尚书》裡的一句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想要每天都有新的进步,就要天天创新、出新,一天比一天更新。四年来《镜海》编者开闢新栏目,张扬澳门文学新气象的努力,体现的正是这种不断「出新」的精神,其所化育的《澳门文学新气象1——青年写作人作品选荐评析》乃是一部生命图本,它让人相信,世上确有比赚钱更为重要的事情。我深深地祝愿小城文学出现越来越多的新气象,并真正成为一种充满智慧、想像、快乐和美的慰藉灵魂的空间。

2017-11-29 | 澳门日报 | E04 | 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