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港澳台八○後诗人选集》出版,就目前所见,比较重要的书评,是台湾评论人利文祺的〈以社会关怀为审美準则:评《港澳台八○後诗人选集》〉(见《声韵诗刊》第二十五期),相关讨论还可继续。另一方面,拙文〈澳门诗人的个性——《港澳台八○後诗人选集》〉在二○一三年发表于本版。以下是笔者这几年间一些简单的观察与看法,请澳门诗友指正。

第一,澳门诗歌的艺术水平是受到低估的,尤其是与内地港台的诗歌比较,过去澳门诗歌明显受到不公平的忽略。随着郑炜明的《澳门文学史》和吕志鹏的《澳门中文新诗发展史研究(一九三八~二○○八)》出版,澳门新诗发展的面貌已变得更为清晰,两者对于澳门文学範围的界定虽然不一样,但吕志鹏分开处理“澳门文学”和“亚澳门文学”,将郭沫若的〈凤凰花〉和闻一多的〈七子之歌〉等剔出,更凸显出澳门文学的主体性,当然这个主体性会否转变为排他性,还需时日定夺,就比较近期的例子如《港澳台八○後诗人选集》,包罗了曾在澳门求学的樊星和宋子江,而王国强编着《澳门文学书目初编,一六○○~二○一四》,就依循宁漤勿缺为原则,澳门文学的範围包括内容涉及澳门、澳门人与澳门有密切关系者,以上例子说明澳门文学範围的界定还有可再斟酌的馀地。此外,《澳门中文新诗发展史研究》虽以二○○八年为时代下限,也提到新世代澳门诗的多元发展、都市形象的再组、网络世传的探索、歌唱渗入等现象,尤其重要的是种种现象带动的世代交替。

第二,小城的局限与可能。吕志鹏在《澳门中文新诗发展史研究》提到澳门未能以坚实的形象呈现于国际大舞台,原因是澳门地方太小、人缘关系太紧密、文化的多元却不共容、静态中的缓慢流变、读者群坠後等五点。吕志鹏在诗集《澳门简史感觉版》就以同名长篇组诗开卷,而压卷的一首却是简短的〈小城诗人〉:

既换不了财富又不能改良世界 甚至无法接触到任何喝采声 安哥声 咒骂声 诗稿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煲底的温度 以及 摺成纸机後飞翔的弧度 那到底怎样才可成为一个合资格的小城诗人 前辈们说:“一字既之曰——小” 小?何如? 小到任何人都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包括你自己

〈小城诗人〉一如不少《澳门简史感觉版》中的作品充满後现代的调侃风味,小之为美,正是能够瓦解宏大叙述,更重要是诗中的亲和感(兼具粤语的口语味道,但又混入了古语)、不累赘的流动力,以及自省(甚至自我怀疑)的态度。

卢傑桦的诗作却有宽宏的视野,从他的诗集《等火抓到水为止》所见,他深受Bob Dylan民歌和廖伟棠诗作的影响,结合民谣、蓝调和摇磙的有力风格,用长句叙事抒情,写下不少具批判力的作品。卢傑桦有颇深刻的基督信仰情怀,出入于宗教典故和现实时事,以至对现代人的生活作多重的反思,如〈挣不断草绳的力士参孙〉的终章〈澳门街理想闲置无期的囚徒参孙〉,就将双亲和自己的经验、澳门的生活、《圣经》的典故全面结合,节录如下:

写过一点东西,作为一个囚犯狱中应有的血书或者是活死人生存的抒情记录 肆意地流传。抗拒的沉默。奢侈的违禁品。附和着心灵千噚深处的叫嚣 还有好些作品,抒情过火,只好把它们摺了又摺,楔进牢墙的裂缝裡 啊!我将会和它们一样,如一隻无花果般疯狂熟透,然後暗暗地死去 在这裡建立家庭,然後用一点微末的伎俩和省来的得着,维繫此生 打量那些铁枝、砖墙,首先痛恨,然後爱上、习惯、发掘它的美…… 我犯了思想游荡罪,被判生缓,剥夺逃离终生。你以为它的意思是甚么?

第三,居民与流民。余少君在〈在时过境迁之後——试论诗人贺绫声的地志诗学〉(见《澳门笔汇》第五十五期),探索贺绫声诗作的特色,她说:“贺绫声书写澳门,他是在一种遇见现在,再透过现在缅怀过去的观点之下,表达自己对于这座小城的信仰。”翻阅贺绫声的诗歌选集《如果爱情像诗般阅读》,不少诗作确是地志书写,如〈四月九日走过旧西洋坟场〉、〈于一个盛夏午後在高士德五十五号遇上了太皮〉、〈南湾湖畔的天使们〉、〈澳门 · 二○○六 · 冬〉更是直接将澳门置于诗题。而〈夜游议事亭前地〉更说明了地方与人、现在与过去的关系,且节录最後四句:

我必需唿唤你,在这本黑色之书打开以後 每条街道都充斥着我们闪烁的创作 危险的记忆一直潜伏在灯罩内 路人无从开启……

除了贺绫声,另一位澳门八○後诗人邢悦,擅长书法艺术,他的诗风幽默而直接锐利,他的〈问路——白鸽巢公园车站速写〉有别于他的诗歌选集《被确定的事》的其他作品,诗中刻划出暗夜裡的白鸽巢公园,一如鬼域,也点出诗人在地方中的书写和生活状态:

诗人属于宁静的岁月 还有不计其数的黑暗 时间的鬼,在今夜的白鸽巢公园 游荡、问路,等待老榕下的车站 自沙栏仔的车道上滑过一粒夜曲中的颤音 高举时钟,以石头筑路 以忧郁作长椅 以教堂前苦旅者的腳步作修辞 诗人属于宁静的岁月 还有不计其数的黑暗 走过公园前地,隐喻的小径向我敞开 简单的步履,无非放逐,回家 夏夜,紧闭的窗户彷彿 纳凉人错落在穿过门栅的野风窃听的巢穴 蠕动,被光缝纫出一片荒凉

袁绍珊自二○○八年在香港出版《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近十年成为澳门新生代诗人的代表之一,跟贺绫声相比,袁绍珊的诗作展现出更明显的文化混杂性(hybridity)和地域流动性,她的语言多样,部分诗作充满女性温婉的抒情声音,部分诗作则有刚烈的批判与现实关注。她的散文诗〈十年〉就发掘澳门城市的现代性与矛盾性(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借用自波兰社会学家鲍曼Zygmunt Bauman的书名):

多年前,有人称澳门为废墟之城。缓慢、优美、异国风、人情味……这裡有最密的人口,最好的形容词。

十年间,亦正亦邪的两种生活在同一个工地上被同时建起,我们是进出文化名城和东方赌城的生人熟客,对任何暧昧都有了惯性。

如果牌坊代表女子的信念,这个贪新恋旧的城市又将会有多坚贞?乡音已被完全改变,凭记忆描绘、重构的城市,它的前世今生和我面面相觑,一面深沉,一面苍白。

她的诗集《流民之歌》,收录了与诗集同题的代表作,诗中展现出现代人的流动性,汉语本身的混杂,以及多元文化交汇,诗中展现流民的漂泊,工业社会的非人化,书写出农民工的生涯,走出了澳门的小城格局。

另外,有两位曾就学于澳门的中英双语诗人,写了不少作品,一位是西澳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候选人樊星,另一位是游走于珠三角的诗人宋子江,宋子江写了一些关于澳门的诗作,收于诗集《千行》,例如〈澳门与氹仔〉,回应了梁秉钧(也斯)的名作〈避雨南湾小咖啡店〉,也展现了他时而在诗作中处理的过渡、越界、变迁、今昔对照主题:

浓雾压下到了海面上 三条桥都已看不清 去澳门的巴士摇摇晃晃 逐渐走到一条桥上 两边的岸都已看不清 三十年前的一首诗写到 建筑中的半截澳氹大桥 它留在了诗裡 留在了时间裡 两岸之间隔着三十年 我曾尝试跨越的时间 但是走得愈久 离澳门愈远 曾经隐约可见的澳门 已经深陷在浓雾裡 雾仍然不散 曾想靠近看清楚一点 但连雾也看不见 现在是时候回头了 此刻我仍在巴士上 手坚定地握着吊环 一言不发

第四,正典的焦虑。早在二○○四年,贺绫声在〈代表作的价值〉一文中说:“我们这一代的青年创作者,虽然风格已成型,可是却没有大量地创作出较好的作品,缺乏了‘代表作’。”(收于《片段》)产生具有代表作意义的文学正典(Canonization),并不是《港澳台八○後诗人选集》编辑的意图,实际上也无能为力。就正典而论,李观鼎编选的两册《澳门现代诗选》也许是目前最重要的选本,这部诗选的重要,在于呈现出澳门现代诗的水平,而且展现了二十一世纪澳门现代诗的面貌,跟郑炜明在二十世纪末编选的《澳门新诗选》相比,更展现了新世纪澳门现代诗作的进境,经过时间的淘洗後,一些诗人就是未来澳门现代诗的主体人物。

2017-03-08 | 澳门日报 | E04 | 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