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文学位处中国文学史的边缘位置,那是不争的事实和长期的困境,讽刺的是那一席之位的获得,往往不是中原逐鹿的战绩,更多是政治上的特别眷顾。澳门文学甚至成为了「区域文学」中尴尬的缺席者──「台港澳文学」常常被简化成「台港文学」,或是在厚重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被一页带过。对于澳门文学发展的忧虑,诗人韩牧作出「建立澳门文学的形象」的唿吁,距今已三十载,但当人们谈论两岸四地华文创作的时候,澳门文学依然面目模煳。要马上说出三个澳门作家及作品的名字?对台湾读者可能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澳门文学,近乎是一座被众人遗忘,静静被时间吞食的吴哥古蹟。

当我们谈论澳门文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回归十六年,随着赌权开放及内地旅客自由行的实施,澳门由一个经济低迷的殖民地小城,GDP一跃而成世界第四,甚至超越瑞士。但澳门以博彩旅游为命脉的经济结构,并未能真正提升城巿的国际影响力及文化话语权,许多外地人对澳门闻所未闻,或只有赌城的概念。近年政府虽然积极宣传“澳门世界文化遗产城区”,鼓励“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加强对本土文学出版的扶持,增加作品对外宣传的机会,但文化软实力仍然难以和中港台同日而语。

在这样的背景下细数澳门文学有什么足以鹤立鸡群,本质上是黄婆卖瓜的行为。那为何还要谈论澳门文学? 在我看来,澳门文学的特别之处,不是提供一个边缘的位置去反观中国文学史这个中心;也无法提供一个制高点,勾勒出华文文学的地形图;它是一个多元文化沖积而成的三角洲--我们立足其上,得以清楚看见中港台文学的风向水流,如何碰撞、汇总、融合,沉淀出肥沃的创作土壤。

所以当我们谈论澳门文学的时候,必须考虑到华文文学的流动性和跨域性。以新诗为例,三、四十年代大陆的抗日及左翼文学,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现代主义思潮,七、八十年代大陆的朦胧派,乃至八、九十年代的台湾後现代主义诗潮等,对澳门的诗歌都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而碍于狭隘的发表环境,澳门文学中大量的离岸文学(澳门作家在中港台乃至东南亚发表出版作品),也是两岸四地中较为特殊的集体行为。以诗歌为例,诸如三十及四十年代的德亢、蔚荫、魏奉盘、飘零客,五十年代的李丹、韩牧、华玲,六十及七十年代的汪浩瀚、江思扬,八十及九十年代的陶里、苇鸣、凌钝、懿灵、玉文、黄文辉、林玉凤、姚风,以及千禧年以後,贺绫声、卢傑桦等青年诗人的冒起,他们的作品折射了时代的氛围和文学的发展变化,见证了殖民与後殖民时代复杂的文化状况,与当时的歷史进程及价值观的变化息息相关,澳门文学因此具有不容否定的独特性。加上大量南来诗人和东南亚华侨作家因缘际会来到澳门聚居,在语言、思想、文化风俗等方面,经歷长期的文化碰撞,形成特殊的多元文化生态和文学内涵,和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华文文学,乃至中台港文学有相近也有相异之处,澳门文学因此可以为世界华文文学的发展提供一个复杂多元、兼容并蓄的参照。

澳门文学的另一个独特之处,是纯文学在赌城这个人性试炼场达至极致。稿费低、零版税、义务演讲、图书巿场小(印量三百本是常见之事)、缺乏发行通路,全职写作变成天方夜谭;但正因为没有销售压力,更上以个人或社团名义向政府申请资助的独立出版十分盛行,言论相对自由,澳门作家有绝佳的视角,用最不考虑巿场的纯文学方式,触及华文作家较少关注的主题或禁忌--诸如混血儿及回归後的身份认同,赌博及娼妓文化的描写,以及全球化下畸形的都巿化进程等(如拉斯维加斯式的模仿与复製)。

鲁迅在1934的《致陈烟桥》说过:“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有四百年歷史的澳门文学,何以花了三十多年还没有建立起来所谓的“形象”?澳门作家是否都去写博彩文学就能突围而出?也许我们应该反过来问,香港文学、台湾文学的形象又是什么?是都巿文学? 乡土写实?同志文学?不难发现,健康的文学环境,应该鼓励百花齐放,多元发展。

本土写实,长期以来都是澳门文学的主要发展方向,尤其近年作者开始面对外地读者,刻意而为、地标式的本土书写大量出现,风景缐有了,却并没有触及这个地方的文化内核。澳门作家在书写澳门的时候,很容易陷入“越是本土的,越是世界的”迷沼,说到这裡,就回到文学的价值这个关键。如果文学不追求深度,哪么文学作品和政府旅游局三十秒的宣传广告片又有什么两样呢?

书写的突围

尽管澳门文学有上述的文化积累和汇合优势,但它所面对的困难更为严峻--底气不足、人才外流、出版及图书巿场不成熟、对外推广缺乏,澳门高等学府不把“澳门文学”视为一门学科,文学评论极度欠缺等,都是导致本土文学发展原地踏步的综合因素。

台港澳作为区域文学,在华文文学圈面对的更多是影响力的问题。澳门文学当下最急需的,不是抢佔华文文学史的位置,不是迎合数量庞大的华文读者的口味,以便打入大中华巿场。文学是面对时间浪涛沖刷的志业,对先天不足的澳门文学而言,在华文出版巿场中突围的可能,不是异国情调的打造及和谐社会的书写,而是在于作家能否深刻地把人性变成本土性。一个大三巴造型的可爱杏仁饼,可能会引起顾客一时的好奇;但让人难忘,愿意回头一吃再吃的,永远是那些真正实在、足料的杏仁饼。

所以澳门文学发展当下最大的关键,还是来自作者自身--缺乏好奇心、企图心和文学跨域传播的视野,在艺术追求上缺乏工匠精神。过去作者们经常抱怨政府对文学出版放任无为,导致澳门文学“走不出去”;随着近年赌彩收益增加,文化资源丰沛,宣传增加,对外活动频繁,作者们又抱怨常常跑通告、办讲座佔去了宝贵的业馀创作时间。内涵品质和宣传推广同样重要,当下的澳门文学要健康发展,走得更远,必需学会用两条腿走路。

在自媒体时代,创作的深度,决定影响的广度,跨域传播已不是一个无法克服的技术困难。在这样一个没有当代文化话语权的地方,作家如果能带上广角的视野,在这个肥沃的文学三角洲做厚积薄发的创作;学者对澳门文学研究不再置若罔闻、置身事外;政府和业界努力打造平台和通路,那么澳门文学的所谓“形象”,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被世人所重视。

原载:两岸公评网2016年04月号论坛主题 - 谈两岸四地文学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