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诗人谭俊莹是在二○○○年。那时我在劳校中学部任教,并负责“草根文学社”辅导工作。谭俊莹是一位文静而娇小的女孩。她没有写小说、散文来给我拜读,写的几乎是格式自由的抒情诗。我一读她的诗,渐渐地从疲惫中兴奋起来,究起原委,大概是她没有过分卖弄诗艺,语言与意象密度很小,给我留下足够的回味和想像空间。也许是这样,我会关心地问,写这首诗用多少时间?她脸上倏地升起一片绯红云朵,嗫嚅说——一星期才写这几行。

时光荏苒,去年我在高士德看大厦,俊莹同叶归真讲师来探我,捎来丰盛点心和她的诗集。我如狼似虎地吞嚥了点心,却不敢看她的诗集,为的是怕大厦管委会或联谊会的人骂。诗集带回家,搁在书柜就是一年,今天趁着在家安度晚年,捧读俊莹的诗集《我喜欢我是现在的样子》。

一翻目录,就是〈情人节〉一诗,我认真垂下钓鈎,想瞭解时隔十几年,她是如何宣泄感情的焦躁,对世风的焦忧;她是如何试图用艺术的自由来与现实限制相抗衡;因为我知道她尚未结婚。一读诗只有一句话:“鹿说,那个本来有角的位置,总记得痛。”我记起德语诗人里尔克告诫後人不要写爱情诗——他的意思是爱情诗没有甚么可“挖掘”的。当代诗人鲁西狂徒总结了爱情诗不外有四种形式——一是爱而未得的渴盼;二是爱而已得的欢欣雀跃;三是爱而思念的痴痴呆呆;四是爱而失的痛疚万端。或许我们经常提问:爱情是甚么?爱情是浓烈的感情。于是,写爱情诗大多“情绪化的宣泄”,然而,倘使你把古今中外的浓情蜜意都熔化在诗文中,你能製作出一颗取悦对方的“巧克力”吗?倘使你把山盟海誓的情愫覆盖在诗文中,你真的能博取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太阳与月亮吗?不!我认为人间充满真谛的爱,爱情诗就会充斥在生活裡,无处不在,无时或吟。然而,爱情诗却不是“纯诗”,它可为别用。

笔者曾写过一首诗〈花,簪不上妳的髻〉,许多人都询问:“你好悽凉,你一定失恋。”我不敢回答。後来广州《花城》编辑杨忠信教授才提出:淘先生写这首〈花,簪不上妳的髻〉是很“自我”的事,他抒发自己青春如花的才幹不能为民族所用,感到凄厉。我明白杨教授的“自我”观念,因为写小说是很别人的事,写诗是很自我的事。写小说的鲁迅和写诗的艾青,他们面对绝不是春花秋月的世界。今天,俊莹这首〈情人节〉诗,在感觉空间自由飞翔时不是表达生命感情或精神体验的特殊形式,而是“纯诗”的对应物。因题目是“情人节”,标志了爱情氛围,内容自然是爱而情感的纷飞雪片,我们知道,题目是文章的窗户。情人节时,诗人触时花沾泪,见到彩灯下俪影双双,花海中笑语连连,而自己有“角”的位置隐隐作痛,这情这意莫非是有错时、错机、错人。俊莹是八十年代出世的年轻人,一时迷离惝恍心田,恰如淡蓝小雨中有透亮阳光;恰如摇曳生姿裡有娇嫩绿荷。“痛”是一时之痛,如果有巨痛长痛,接下去是无遮拦的语义空间中寻找了心灵与客观的对话形式,使满纸泪痕;甚至把神思提升到灵魂出窍的迷狂状态,使满纸血斑。然而,俊莹没有,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鹿角之位有痛”。可想而知,她经歷的季节正是学生时期。她哪裡经得起“拍拖要记大过处分”,也许她是听话的乖乖女。

或许,俊莹在爱情战缐上失败了,成为感情上的孤独者;然而,诗人永远是孤独的发现者,孤独是造物主永恆的禀性,可用单调的音符表达神奇的妙思。俊莹用了仅仅的一句话,表达曾经有过的不足挂齿的琐小之事。如果她将生命与人性这个大範围的主题放在一首是雨非雾的朦胧诗裡,倒不如从淤积心中的苦涩跳出来,倒不如捕捉意象美丽的昇华,驭驾文字的能耐。诗人俊莹选用了短诗,而且拣用“鹿角”。“鹿角”在酝酿、萌动、抽发、伸长、增壮、最後掉。这是蕴伏,可写出情绪的发生、滋长、挫折、断裂、失意的结局。然而过程和含蕴统统不着笔墨,只用“痛”来“点眼”,变成无序性的结束。

借此,我们补充一句,我们要明瞭散文语言表达是链状结构,而诗歌语言,即使是隐喻语言的呈示也是断层结构。她的一句话之说,就有断层:鹿说——那个——本来——有角的——位置——总——记得——痛。断层的音节掩没了曾经的往事,跳跃出“痛”的伤口或疤痕。给人一读,老泪纵横。我读过许多诗评,有位评论家曾教示我说:“诗人是人类语言实验室的发现者,他们不断地监视、调试词语元素高度撞击的反应效果,竭盡全力寻找崭新的语言粒子和神奇的组合方式,甚至语言的节奏和拍子,那千变万化的语言碰撞了时光隧道,整个动态系统出现了绚丽多彩的截面图像。”诗就是这样,诗人的伟大就是这样,俊莹的青春潜力也在闪烁。

至于诗的内容或多或少,或繁或简,不可束缚或限制或怂泛。诗人不能困在语言的牢笼中望天打卦;偶尔越闸成功,却又迷失在自己筑起的迷宫中。俊莹的集子裡都是短诗,她的一言诗只有一首〈情人节〉。一言诗我读过许多,细嚼慢品,回味无穷,其中有〈老头子悬念〉——厅台上摆着福禄寿三尊瓷製像。有〈生活〉——网。有〈相亲〉——姑娘低头弄衣裳。……还有今天的〈情人节〉——鹿说,那个本来有角的位置,总记得痛。他们都是借助简单语言构筑自己的观念世界,解脱了视像世界的烦忧。诗是俊莹的止痛剂,在那个本来有“角的位置”上。

2017-08-09 | 澳门日报 | E04 | 镜海 | 我读澳门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