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純粹的我們

——澳門別有天詩社年度合集《純粹 · 我們》序言

《純粹·我們》這個曾經是一份詩歌刊物的名字,也是一群澳門青年詩歌愛好者給我的一個記憶。那年,噴水池的边度有書還在,星巴克咖啡館還在。當時應三位年輕詩人的邀請,與他們分享自己一點點的寫作心得,時間一去,就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們重提這個名字,不是為了緬懷過去,而是為了尋回純粹的我們。還記得過去,我們對詩歌創作的那股熱情嗎?

《純粹 · 我們》是繼《彩繪集》、《迷路人的字母》之後,澳門別有天詩社出版的第三本詩合集,距上次出版合集,剛好十年,從時間點來說,這是一個對個體成長歷程總結的好時機。別有天詩社在一群骨幹成員的共同努力下,以持續創作維繫詩社,以詩歌滋養讀者的心靈,以詩心感染更多年輕人參與詩歌創作,同時,以詩歌作為表達形式堅持寫作,展現了他們心靈成長的歷程。詩人群體在過去的十年裡,大部分從青少年期步向成年期,從這次收錄的作品中,可以觀察到他們所表達的主題,由兩性情感和成長思考,轉而對社會現實的審視。

"成長史"或者有關成長歷程的書寫,是很多詩人會嘗試的題材,既抒發個人感受,也寫對外在環境的體悟,生涯從學生進入職場,經歷人生一個重大的轉變,這些患得患失的經歷,讀關少曦的〈世紀廢青到CEO進化論〉,是真實的寫照。整首詩回盪着一句"死仔你好快啲搵工唔好大食懶唔好再量地",這是成長中的囈語,在不同年份的生活和職場碰撞裡,"催熟"了詩人的心靈,使詩人覺得"飄往未來翻看多年前的自拍照/像素更小的時候/性格卻更清晰",從職場所遇到的切身感受到市場經濟的波動到整個世界發生的災禍交互穿插,織造着詩人的價值觀。與之異曲同工的,幽子的成長史更多是詩人與土地、歷史產生不同深度的連結,以致產生這樣的詰問:"尚未搞清沈志亮是否真有其人/而城市太小/新土開荒 填地擠人/匆匆叫我無謂追問/經濟就是對家園的開墾"(〈自我認識〉)經濟發展對歷史文化的切割,與上一代人身份認同的話題有別,讓我們不住反思,年輕人還需要地方誌嗎?

閱讀詩稿中,讓我觀察到另一個現象,城市的高速發展,催生着他們對"城市化"主題的共同書寫。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人們在適應環境時,要先定位環境與個體的關係,再經驗它們的秩序,才會適應,從而產生愛。經歷生活裡的無序打破和變更,對於觀察敏銳的詩人來說,其適應過程每天都備受挑戰,因此,在他們的詩歌創作中,各有指涉,卻不謀而合地論述着城市化的現象:

"投出的詩篇終究沒被刊登/正如你最後被劈去的命運/鳥群失去家園,枯枝失去天空//無論如何/我的詩句必須抵達泥土/抓緊那個渾蛋的城市規劃"(賀綾聲〈那棵樹〉)
"沉默下的世界大如滿眼山林/大如這四百年的歷史/歲月最愛玩捉迷藏/叫修道院和碉堡都躲好/地圖來不及捕捉/推土機已把遊戲規則連根拔起/太陽在倒數/我還沒找到重新開始的入口"(雪堇〈翠綠的沉默——記青洲山〉)
"沒有多餘的路/沒有沒有多餘的動作//規劃書上寫着:/這個城市有開拓不完的怒"(詩子〈我城之日——起怒哀落〉)
"這樣,失去秩序的城市,下一秒之後/將紛紛倒塌。"(甘草〈CROSSOVER:【當我遇上李安/和想起一句生日快樂】〉)
"我很窮,在這個富裕的城市中/像所有來路不明的陌生人/衣衫襤褸,沒有厚厚的衣裳/溫暖心中一瞬間的夢想/我有的只是,一幅牌的加冕"(洛書〈魔術師〉)

"城市化"書寫伴隨着人心的異化,借助隱喻的力量,直達荒誕本質。莊志豪的〈蟋蟀〉雖然是寫一次圍觀鬥蟋蟀的經歷,但從詩行的推衍中,讓我們看"愛人"的憤怒,從鬥蟋蟀的活動中,展開的不是對文化底蘊的探尋,而是藉着活動的過程抽出人的根性,"大自然的哀號或許與牠們無關/世界的變動,與牠們無關/求救者的鳴叫,與牠們無關/金錢、名譽/所有的利益,與牠們無關/牠們拖着僅存的腿/繼續無止的戰鬥"。詩歌裡曾出現的"我"、 "他"、 "牠們","他"與"牠們"兩個指涉在"求救者"中轉移,使"牠們"和"他們"在閱讀中相互置換。雪堇〈寵物〉在書寫貓、狗、烏龜、金魚的時候,都是在寫城市裡面的人,從前以狗奴才比喻下賤的人,現在我們甘願當貓奴,究竟寵物在討我們喜悅,還是我在討寵物的喜悅?在這裡界線愈來愈模糊。譚俊瑩的〈馬戲團最美好的……〉寫特技員所表現的高難度動作,已不再令人艷羨,視覺上審美疲勞因為這些是恆常的辦公室事務,人已不是在追求完美的動作,擁有挑戰極限的勇氣與光榮,而是被不斷日摧夜殘、馴服以完成任務的人形公仔或凍肉。

限於篇幅,只能就上述的話題寫一點個人感想,未能對所有作品或主題進行探討,合集裡還有很多值得讓人細味的詩作,比如一些詩人有關旅行遊歷、文遺歷史的作品值得細閱。

走筆至此,讓我再一次回想起別有天詩社初期以網絡為家,在網絡群組聚合,以文字符碼在無盡的網絡世界裡流動,就好像邢悅詩句裡所說的旅行者:"我在馬鞍上尋找空氣中的犄角/無路,只有光的泛濫/安撫着蹄聲、鈴聲和我此刻過於自由/無可仰賴的孤獨/天空、草坡、白雛菊/像穆斯林的禮拜帽/純白和淡綠/信仰和自然/滋長着/旅行者的世界觀"。在網絡世界也好,在現實世界也罷,詩歌就是我們的信仰和自然,我們且行且走,在吸引與我們一起的同伴,看似不經意,但純粹我們。

澳門日報 | 鏡海 | 盧傑樺 | 2020-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