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跟平日的她有點不一樣,轉換話題時不自覺地觸摸耳垂,語速加快、停頓增多,很明顯,文員小姐今天不打算結束對話,她有點猶豫,要不要接著說下去,要不要跟便利店店員袒露心事。我偷瞄一下電子鐘,午飯時間早已結束,看來她不是打算蹺班就是休假,機會難得,趕緊打開一罐放在收銀機旁的特價啤酒,佯裝紳士般遞上,清一清嗓,用略帶磁性的聲音捉住她的遲疑,跟她說:「我懂!」

上星期進貨的二十箱進口啤酒,現在還有三日便過期,放心,我沒有被騙,所有交易心甘情願,我用十分一價錢進了這批即期品,不過數日,庫存只剩下六箱,若果面前這機會能夠把握好,今天應該就可完成速銷。喝了酒的文員小姐臉有點紅,解開西裝外套的鈕扣,長呼一口氣,她提到她的同事故意換掉她用過的筆。

起初,文員小姐以為那只是玩笑。同事把紅色筆芯套在藍色筆桿裡,然後拿來讓她簽名,筆尖畫出紅色時,文員小姐愕然的表情被同事逮到,咯咯冷笑後,同事冒出了一句紅筆簽名不吉利之類的話,之後同樣的事又發生了好幾次,文員小姐意識到這不是一般惡作劇後,開始隨身帶著自己準備的筆,可是事情沒完。落在辦公桌上的原子筆,一轉身,筆芯就被換掉,接著,插在筆筒裡的,放在手袋內的,甚至鎖在抽屜裡的筆全部被換掉。

說到這裡,文員小姐已經喝了六罐啤酒,每次她用指甲敲啤酒罐的拉環時,我便立即遞上一罐新的,可此時,文員小姐突然捉住我的手,一受驚,我手裡的啤酒灑了些。「為甚麼?到底為甚麼?」文員小姐盯緊我。我心裡暗忖,應該是到極限了,正當我想送客之際,文員小姐搶過我手上的啤酒,一飲而盡。

每當文員小姐鼓足勇氣,想跟同事說清楚時,都被同事若無其事的表情所擊倒。事情一再發生,無論文員小姐怎樣向其他同事訴苦,辦公室內從未有人願意為她發聲,她知道,每次筆芯被調換時,其他人都在場,整個經過都在他們的眼皮下發生,但無人願意作證。文員小姐把事情告訴男友,起初男友也認為只是同事想跟她開個玩笑,後來事情越演越烈,男友終於答應要替文員小姐討回公道,雖然那晚男友喝了點小酒,但他清楚地陳述著,要如何保護自己的女友,對於那些惡趣味的騷擾行為,應該如何惡懲。

文員小姐單手把喝光的啤酒罐壓扁時,我壓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又打開了一罐新的遞上,文員小姐再次捉住我的手時,我表現得淡定了些,雖然啤酒還是灑出了一點,我透過玻璃望出街外,有兩名女學生盯著我,在細細耳語,再環顧一下店內四周,還好沒有其他客人在。此時,一種噁心的感覺傳來,文員小姐竟在舔我手背上被濺到的啤酒,那瞬間,在我懷疑自己的眼睛之前,嘴裡已經喊出聲:「你幹嘛!」儘管音量很大,但文員小姐絲毫沒有驚訝,「很討厭吧?你懂,你真的懂!」滿臉通紅的她笑起來讓人不安。

為了正視問題,文員小姐的男友選擇與她的同事當面理論,答應文員小姐接她放工的同時,在公司門口攔下那位換筆的同事說清楚,可是,一天、兩天,一個星期過去了,男友依然以工作為由,推遲了約定的日期,而文員小姐亦開始習慣,放在辦公室的筆會自動變色。直到昨晚,文員小姐收到男友的留言,說無論如何明天一定會準時下班,六點半必定在她的公司門口等她。

終於,放在收銀機旁的啤酒全部被文員小姐灌進肚裡,正當我考慮要不要從後面的雪櫃再拿來一罐之際,文員小姐突然安靜下來,定定望著牆上的電子鐘,六點二十九分,尾數一閃,六點三十分。文員小姐掏出手機,狠狠地罵了句髒話,接著含著淚說了句分手。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衝口說了句:「為甚麼?」隨後左邊面頰一熱,我才意識自己被抽了一巴掌。

「你懂,你懂,你懂……」文員小姐一邊重複,一邊拿出插在西裝外套胸袋的筆,擱在我面前,放聲質問:「你說你懂,說,說這支筆的筆芯,是紅,還是藍?」我望著這藍色的筆桿,想起文員小姐一再失約的男友,想起未知是否真有其人的變態同事,一時說不出話。若果我是文員小姐男友的話,這巴掌,該打。

「為甚麼?」文員小姐的眼淚突然找到理由傾瀉,「這支筆我一直插在胸袋前,早上出門前才檢查過是藍色的,明明沒有讓任何人碰過,可現在……」文員小姐拔下筆蓋,用筆尖在自己的面上寫下一個名字——γ,文員小姐說γ是換筆同事的惡名,字跡烙在她臉上,像奴隸的印記。「你說,我面上的筆跡,是藍色的,還是紅色的?」這是文員小姐跟我說過的,最後的話。

還沒等我回答,文員小姐便搖搖晃晃走出了便利店,那兩名女學生仍在,議論的情緒看似更為高漲,而店內頓時安靜,陷於思考使我無心進行啤酒速銷,又或是受到文員小姐的影響,我無心工作,不敢再隨便勸人喝酒,隨便鼓動那些被壓抑已久的靈魂,隨便去反抗。賣不完的庫存恐怕要自行消化掉,不過,能用十分之一的價錢喝到進口啤酒,也不算太虧,這啤酒口感不錯,想著想著,手不自覺又打開了一罐。

我用手背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燙,尤其是左邊,平白無故捱了一巴掌,替誰呢?替文員小姐的男友?還是那個γ?我讀了讀啤酒罐上的成分,原來這啤酒度數也不低,想不到文員小姐比平日能喝,她醉了麼?電子鐘依舊跳動,可是在我眼皮下跳得慢了些,那兩名女學生的身旁,多了位身穿軍裝的警察。 文員小姐離開後,便利店直到晚上才再有客人,一個魁梧的身影走進店內,我盡力在他身上對焦,但失敗。朦朧間,這團黑影敲了敲收銀機旁的啤酒,問這啤酒還有多少存貨,他全部買走,幸福來得有點突然,雖然此刻腦袋不清醒,但身體依舊很忠誠地去搬剩下的庫存,六箱啤酒,從貨倉搬到收銀台,之後由黑影客人全數搬走,簽卡時,我從領口掏出筆遞給黑影客人,他像是嘮叨了句甚麼,但我實在有點暈,聽不清楚,反正存貨已清,任務完成。

我像是睡了一回,又好像沒有。迷糊間,又有客人急步走進便利店,這次總算看清楚是個男人,可他開口就問上一位客人的模樣?我搖一搖腦袋,試圖把回憶鎖定剛才的那團黑影,苦無所獲。那男人見我沒有理睬,隨手就在收銀機旁拿點東西說要付錢,這時我才發現,原來那特價啤酒剛才還落下幾罐,我正打算順水推舟,想不到那男人已自顧自喝了起來,三杯落肚,再到付錢時,那男人竟然從收銀機裡搶走那疊簽卡的收據。

「γ?」男人疑惑的表情讓我背脊一涼,我接過那張收據,上面用紅筆清楚地寫著γ,所以,剛才那團黑影就是γ嗎?男人追問之下,我試著再定焦在黑影的面上,腦內漸漸記起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正好與眼前男人的樣子相同,而他們的樣子,正好就是我的樣子。我連忙拿出胸前的黑色筆,在手掌上隨意一畫,一條紅線將我的手分成兩半,我看著黑色的筆桿,嘴角一笑,終於,我的筆也被換了芯。

我盯著紅線慢慢變寬,最終成了血河,血河裡浮現文員小姐的樣子,她嘴巴張合著,不斷向她的男友控訴γ的惡行,而我沈默不語,我應該說點甚麼的,我一直以為女友口中的惡趣味同事就是γ,想不到,作為屢次失約的人,我的猜疑才是纏結在女友心中的γ,我應該說點甚麼的,至少應該說句:「我懂。」

玻璃碎落的聲音分外清脆,我終於看清,那兩名女學生驚慌的表情,以及店外人群臉上的緊張,警察敲碎鎖了一整天的店門,店外的冷空氣一湧而入,倒在一大堆空罐之上的我打了個冷顫,左手手心的刺痛伴隨一股血腥,我用右手摸摸左臉,那又紅又燙的掌印早已散去。

2018-01-05 | 澳門日報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