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物资匮乏,人们很少送礼。

那年月,家中老大才有新衣穿,弟妹只能穿兄姐的旧衣。我是老大,但最接近我的妹妹小我十岁。因此,母亲给我做衣服总是往大了做,衣服长,袖子也长,我个子又长得快,所以,衣服都要短到肚脐眼才不再穿。我这样每天穿着忽长忽短的衣服,个头不小地站在同学中间,羡慕那些长得不高,但穿着合身旧衣服的同学。

那年八岁,到母亲任教的学校去吃午饭,边走边看书,不小心摔了一跤,书皮磨烂,膝盖也磨掉一层皮,血不断渗出来。痛楚难忍,就在母亲的教研室外掉眼泪。

老师们跑出来看我,越安慰眼泪越吧嗒吧嗒地掉。母亲最要好的同事秀环姨跑回屋,一会儿拿出一个包裹来,递给我说,给你的,不哭!

包一打开,所有人眼前一亮,脸上还挂着眼泪的我立马不哭了。

那是一件花布棉袄,袄面上全是含苞欲放的点点红梅,红得那么鲜而不俗,中国风,却是日本花布。

秀环姨说,那是一位长辈从国外带回来的,送给就要结婚的她,她用这花布做了整套的床单被套,剩下的,想来想去,正好给我做一件棉袄。

温柔美丽的秀环姨,是我最喜欢的人,没想到,她送给我这么漂亮的花袄,我的心当下乐开了花。

大家说穿上看看,于是大热天的,我穿上棉袄,然後被推去照镜子。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镜子裡的我,少穿过那么合身的衣服,不知是红梅的衬托,还是因为刚哭过,我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喜悦。

从那天起,我盼望冬天来临。一个人在家时,我会偷偷拿出来穿一会。

冬天未到,秋天来了。

家裡来了客人,他是我在农村的舅舅的女婿,是一名军医。

母亲做了一桌菜来招待他,不喝酒的父亲买了酒。这顿饭吃了三个钟头,他们用母亲的家乡话说着老家发生的事,我半懂不懂地知道农村很苦,舅舅更苦,母亲一直在落泪。我没等他们吃完就去睡了。

军医走时,我被叫醒,父亲说,所有的被单都要扒下来让军医带回去给舅舅他们。父亲安慰我,不要紧,我们很快就买新被单。

这时,母亲打开箱子,拿出我做梦都在穿的那件花棉袄,我这下完全醒来。

母亲捧着棉袄坐到我身边,说,舅舅的小女儿和你一般大,没甚么给她,把这给她好吗?

我甚么也没说,母亲知道,不摇头,就是认可。

于是,花棉袄跟着军医走了,它自此属于一个叫振芳的女孩。

母亲说过,她们家後面有一片梅林和一片桃林。

那以後,我常常想像振芳穿着红花袄,在那冬春季节,在那花海裡笑着、跳着、旋转着,到後来,振芳变成了我。

在母亲去世前一年,那天我正在厦门的家中,振芳来了。

我去开门,离乡多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振芳。

振芳的笑容坦诚纯朴,我们之间没有隔阂;她和母亲母女般交头接耳,又让我几乎怀疑自己是谁。那年,我们都六十了。

她将带来的家乡特产逐样拿给母亲看,最後是一个大礼盒,打开来,裡面是一件美丽高贵的红色梅花织锦丝棉袄。

我楞住,知道当下的我和她都想起了那件曾经对我们那么重要的红花袄,我看见振芳眼裡的泪光。

振芳说,姑妈,小时候,您给我们寄钱,寄东西,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想,那件红花袄肯定还给她带来了美好的远方,因为振芳说,她明天要飞迪拜,看有甚么生意可做,她的朋友在那裡开美容店。

我们又惊喜又自然地看着她,不觉意外。

是的,退休不是农妇的词缀,她这是去收割万水千山。

在我们的时代,礼物是一个节日,是一生的受用。

2018-2-16 | 澳门日报 |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