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到醫院加護病房前,我不知道悲傷會如此之深,後來我知道了。

這是一位年老的媽媽,明顯與其他媽媽的年紀不大相同。這媽媽並不是第一次成為人家的媽媽,早在二十年前她已經歷了第一次。

還記得,那年她的床位也是近窗,背景同為鈷藍的天,而白雲悠悠亦在天上向她低顧。那時的她躺在床上,想起未來孩子的模樣,是高鼻子,細圓口,還是瓜子臉?抑或……

哎呀……痛,然後嘴裡就大口喘著氣,一話也不能再說。在她閉眼將要昏倒的一刻,她就向雲朵暗下起誓,未來如何都不能再懷孩子了。的確,那種死去活來之痛到今天還記憶猶新。諸天神佛大概也經不起她的祈禱,於是當時就應許了她,賜予她子宮異常的病疾來鞏固其決心,斷絶了日後的痴想。

也好,孩子既已健康成長,所患的子宮病疾只對生育功能有礙,無阻日常作息,幸與不幸,猶如錢幣兩面,無需多加計較。

寒來暑往,霜風雪雨,青春的煥發早被孩子消磨得乾淨,昔日的丈夫也已移情他人,現在只有她孤零一人與寂寞互慰。一個半生愛家庭、愛熱鬧的女子,雖擁有足夠供給軀體的物質,但心靈呢?又應如何來供給?想來也不禁唏噓。

二○一四年之前,太陽底下無新事;二○一四年之後,太陽底下多苦事。

唯一的孩子無端害了粒細胞白血病,根治的辦法只有親人的骨髓移植,別無選擇,除了醫與不醫。她靜靜地繞到病床旁,撫著女兒的額首,就像撫著她僅有的全部,心裡說了句:「孩子,你放心,有媽在。」可惜的是,不脗合、不脗合、不脗合,一張張的報告,一個個的打擊告訴她,奇跡只有靠她自己的努力才能「製造」,但這「製造」……

先不談子宮異常、年紀不合,「製造」一個與女兒基因脗合的親人,不能只靠她一人之力,但是他人的家庭又豈可隨便騷擾?這不是造孽嗎?她實在不知如何能夠說服過去的丈夫,現在早成了他家丈夫的人為此事出力。這聽來已經不是現實故事,而是神話中的神話,她的淚水也跟著流下了。

這淚的羈絆只令她猶豫了一刻,鐵了的心決定即使永墜地獄也不悔。對子女之愛是否父母盡其一生的追尋,我不敢猜想,但對她來說,答案顯然易見。

她終於出發去找昔日的丈夫,這陳述不好,應該說去找唯一的希望。看來媽媽為救孩子,就是懷著天造的純真,目的也純粹得很。

匆匆坐車由澳門到東莞,一路漫霧,看這四周的烏朦一片,哀哉!還有甚麼比前路更令人迷惘?

到埗後,她就這樣一間間工廠去探問,在一個個下班的閘門口坐下守候,每當人潮如湧,她便努力去找尋她要找的人。這樣過了多少天?不知道,因為時間並不是意義所在,結果才是。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他了,她興奮,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然事已至此,出口之難難於上青天也是要出的,她艱難地將一切和盤托出……

丈夫自然吃驚,原以為當年情已逝,各自人生只應是一別永訣,今天卻因孩子而欲斷難斷。天地責任難逃男兒肩,何況怎說也是自家孩子,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本乃無可厚非,但「借種」之急,又豈是常人之舉?可以為佛所原諒嗎?

他猶豫,同時她跪下,無言但有淚,她的報悲之眼已告訴他,這裡到底藏著多少的痛與無奈。

正常人都會為其舉措所撼動,他也不例外,尤其曾經多年的同床共枕,使他相信,以她那孤倔,若非別無他法,絶無可能作今天之舉。於是他最終點了點頭,至於那些操作可行性和對自家的影響,自是後話。

看似萬事俱備,但醫師依然搖首。的確,看她那嶙峋和瘦弱,已足證這些年生活之磨難,何況年紀頗長,加上頑病不輕,懷胎之危有如殺一命救一命,何苦?

她咧嘴苦笑,以袒裎之軀觀心,結果她早已心裡有數。但在母愛的世界裡,大概只有孩子才能佔最重要的一席位,其他諸般物事,不過是鴻毛而已。

這裡不期然令人想起冰心的《母愛》。有一次,幼小的冰心,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甚麼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冰心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甚麼——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這是幸福的承諾,同時也是無盡的承擔。

她在床上,狀態每況愈下,醫生及親朋都來勸止。她依然不為所動,望向窗外的白雲,徬彿只有白雲明白她多希望消去當年之暗誓。

看來人至絶境,方見人品之高貴;愛之於危,方見母愛之無限。

一個新生命就這樣呱呱墜地,他是希望,但不是單純之希望,而是他姐姐、他媽媽所匯成的最後希望。

她終於心滿意足了,安詳地閉上眼。

也許她真的是太累了,要睡一睡,於是上蒼讓她先把眼皮閉緊,就讓她睡,讓她睡。這夜很黑,徬彿專門為她而黑。

2018-2-21 | 澳門日報 | 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