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电饭煲为起点的霉臭溢满厨房,异味随南风由窗缝吹散至附近楼层,门铃早抵受不住邻居们质问而投降,剩大门被管理员继续拷问,邻居们偶尔叫喊两声,又摇头各自散去。

同学聚会後,小黑失踪的传闻出现在聊天群组。老沙伸手想摇醒身旁的环环,但见她熟睡的模样,又止住了手。橙光从窗缝偷偷熘上睡床,很久没有看到日出的老沙,拨开窗帘,把金鸦放进睡房,房内一切镀光,包括揉着眼睛的环环,宛如女神铜像。

“小黑有找过你吗?”老沙的背被朝阳照成黑影。

“怎么呢?”睡眼惺忪的环环用手梳着长髮,不明所以。

“他好像失踪了。”老沙捲曲的头髮被照得像火。

“别开这种玩笑。”环环心裡闪过一丝不安。

小黑的事让沉寂的聊天群组热鬧起来,中学同学失踪,比娱乐新闻有趣,有人説小黑最近辞了职,马上就有人更正小黑是因旷工而被解僱的,几个回合,小黑的近况被扒个清光,效率之高,不亚于传媒。环环细读手机内每个留言後,才相信小黑失踪不是玩笑,起初不以为然的环环,被往事打乱了心思。

早恋不被学校祝福,中学生的恋爱多数在黑夜进行,唯独资优生惺惺相惜的光芒,可以穿透夜幕,从内地插班而来的环环,夺走被小黑垄断多时的年级第一,看似无聊的成绩追逐战,最终演变成两人初探爱情的竞跑,环环被小黑追到的那个瞬间,环环以为,自己找到世上最理想的伴,至少,身边的同窗亦这样认为。

晃动手上的威士忌杯,冰块碰撞的声音中止了环环的回忆,对于理想,环环越看越模煳,觉得能够吃饱已是本事时,又觉得人要吃得更好。所谓最理想,慢慢淡出了环环的价值观,城市奋力在跑,城内的人必须拼命去追。聊天群组内的推测越来越多,有人提到环环因小黑的忧郁症抛弃了他,马上有人纠正是环环玩弄了小黑的感情,小黑才忧郁的。

澄清的説法多的是,但何必呢?谣言嘛,这些年来环环自己也説了不少,练就一身本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生活再险恶,她仍能淡而化之,不过几句闲言,环环望着老沙,老沙盯着手机,两人杯内的威士忌乾了又斟,斟满又一饮而盡。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环环喃喃。

“甚么事?”老沙似乎另有所思。

“没事,你饿了么?” 环环试图带过这事。

“嗯,去吃点好的。”老沙落在环环身上的目光始终明亮。

怎样才算吃得好?本应驶上友谊桥,到金光闪闪的路氹区享受美食的,谁料老沙一个调头,把车开进黑沙环区。绕过广华、南华、东华……副驾驶上的环环望着熟悉街区,路过一间间昔日经常光顾的食肆,这裡有很多美食,但算不上吃得好。窗外风景一停,车内的静默就让人尴尬,老沙四处张望,环环继续佯装,装作对周遭一切陌生。

“小黑的家应该听说好像就在附近吧?”老沙问得犹豫。

“甚么?”环环的心悬了起来。

“在附近吧?”老沙追问。

“好像……是……”环环此刻才嗅到老沙呼出的酒气。

“去看看吗?小黑的家。”老沙紧紧握住环环的手。

环环以为熬得过同学聚会,跟老沙交往的事便能顺利,没想到阻碍来得突然,反正留在车裡也尴尬,环环答应老沙到小黑的家看看,但为了避免显得熟路,环环又稍为绕了些路。

电梯门一开,异味扑面而来,老沙灌满酒精的胃在翻,环环看到封锁线,脑裡闪过无数猜测,双腳不由自主飞奔过去,警察将环环挡在门前时,老沙才追了过来,扶着环环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你们认识屋主吗?”警察从口袋裡拿出纸笔。

“我们是……朋友……”冲口而出的环环突然又收住了口。

“我们都是屋主的中学同学,他发生甚么事了?”老沙拍了拍环环的肩膀,探头想看看单位内的情况。

“有人报称屋主失踪,你们最後一次见他是甚么时候?”警察在纸上写写停停。

环环望了望老沙才回答:“我们在上个月的同学聚会见过他。”

老沙向环环摇了摇头説:“不,我昨晚就见过小黑。”

※ ※ ※

你以为他在等待晨曦吗?不,他沉醉于漫长黑夜,看着太阳慢慢变红,变老,最後落入山林,每次黄昏都是场葬礼,同时亦是黑夜的诞辰。

同学聚会结束之後,老沙一直想找机会跟小黑谈一谈环环,难得小黑主动,老沙当然应约,只是没想到,小黑将见面地点定在水塘。体型略胖的老沙边走边流汗,日落时分,水塘人多,但小黑瘦削的身板还是被老沙一眼认出。风一吹,满身是汗的老沙打一冷颤,连忙用手巾擦掉身上的汗,身旁的小黑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看过老沙一眼,只是紧盯着缓缓降下的太阳。场面没有变得尴尬,只因二人昔日经常如此,沉默地并排坐着,像那次。

那次坐了两个小时,老沙才说出自己打算辍学的事,基础太差,留在学校也只能苟且,倒不如去威尼斯河淘金沙,赚点钱,有机会再进修。这些话没有刺痛作为辅导生的小黑,老师也不能挽回的事,小黑不会强出头,而且空出替老沙辅导功课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追赶插班生环环,本应安然接受的事,小黑却觉得心裡有刺,把平时用来批改作业的红笔送给老沙,嘴裡祝褔一切顺利,却担心老沙日後波折重重。

“你喜欢日落吗?”残阳落入螺丝山後,天空瞬间变紫,小黑终于开口说话。

“还好吧,工作忙,快要忘了有日落这回事。”老沙亦回过神来。

“黄昏,就是场太阳的葬礼吧。”小黑认真地看着老沙。

“怎么会,明早不是又有日出?太阳每日都要死去,然後再復活难道不累吗?”老沙调侃小黑。

“你不懂!你怎么知道明天升起的,跟刚才落下的,是同一个太阳呢?”小黑依旧盯着老沙,像刚才盯紧日落般专注。

“你,生气了?”老沙忽然记起这次见面的目的。

小黑跟环环的恋情,是在老沙辍学後开始的,事隔多年,老沙在工作场合上与环环重逢时,环环早已单身,感情上,老沙不算不道义,可是小黑在同学聚会的表现让老沙介怀。小黑被同学拱到台上分享留学经歷,十年异国见闻,本应随便说两句就能打发凑热鬧的人,偏偏小黑选择忆诉情史,写了十年的情书,一共五百二十四封,全数被退回,席间顿时起哄。

当时,老沙察觉到落在环环身上如刀的目光,众人的猜疑很明显,穷盡他们对小黑的认识,最有可能的退信人就是环环。老沙想说点甚么缓解环环的不安,却被环环的眼泪叫停,老沙觉得自己有错,却道不清错在哪裡。

聚会结束时,老沙想藉送小黑回家,三人好好谈谈,可是小黑笑着说:“只要我的葬礼你们能来就好!能来就好……”然後发疯地笑,这一笑,让环环的脸色更沉,让老沙的心,寒到结霜。

“想不到你真的生气。”老沙语气有点失落。

“你不会再见到同一个太阳的。”

“别扯些有的没的,你还记得这支笔吗?”老沙从口袋掏出一枝红笔。

“你也不会再遇见同一个我。”

“这笔我留在身边十几年了,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好友的,你……愿意出席我的婚礼吗?”老沙急了。

“你愿意出席我的葬礼么?”小黑再一次盯紧老沙双眼。

谈论再次进入沉默,小黑和老沙依旧坐在同一张长椅,借道回家的上班族早已安坐家中,而跑步锻鍊的人,相信也早在饭桌前大快朵颐。夜色裡,水塘宛如银镜,反照四周娱乐场的霓虹,却映照不到月光。

“要怎样你才愿意祝福我和环环。”老沙试着冷静下来。

“围水塘裸跑一圈吧。”小黑抬头望着银月。

※ ※ ※

警察初步推断,老沙是小黑失踪前最後见过的人,尽管环环想否认,想冒充时间证人,却敌不过老沙的坦白。相比环环的焦躁,老沙显得分外镇定,碍于还没有找到线索,加上老沙态度合作,警察没打算再问下去,查了证件,留了联络方法後,便让老沙和环环暂时离开,临走前通知老沙,为了配合调查暂时可能会被限制出境。

“这次是真的限制出境,不是电话诈骗喔。”老沙开个玩笑试着缓解环环的不安。

“说没见过小黑不行吗?昨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环环的质问在电梯裡来回碰撞。

“没事,不就在水塘裸跑了一圈。”老沙忍不住笑出了声。

“够了!”环环捉住老沙的手,狠狠咬下去。

“你饿了吗?”手臂的痛没有阻断老沙的笑声。

不知是酒气刚退,还是太久没有光顾茶餐厅,老沙的胃口异常地好。两杯冻柠茶被摔到枱面,其中一杯洒出了些,环环把烦躁发洩到柠檬身上,四片薄切的柠檬被淹死在杯底,环环喝了一口,酸,抽搐的胃传来痛楚,老沙见状,连忙切一小角西多士送到环环嘴边,眼神带歉意地说:“吃好点,吃饱带你去个地方。”

这样能算是吃得好吗?

水滴跳入柠檬茶裡,环环脸上多了两道泪痕,这眼泪到底为谁而留?老沙想问,又开不了口。饭後,环环一言不发,老沙打包了一盒沙丹猪扒意,两人来到祐汉一幢唐楼前,老沙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小黑躲在哪裡。”环环的耳朵像是被雷打到,嗡嗡作响,以为自己一时听错,老沙又在她耳边轻声重复一遍。

“开甚么玩笑?”环环的眼裡几乎可以射出杀人的箭。

“想见他吗?”老沙有点得意忘形。

“……”平日善于察言观色的环环,如今脑容量已被烧光。

“小黑就在楼上,想见他吗?”

拉开佈满锈迹的铁门时,老沙仔细留意环环的表情,到底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放下担忧般安心,或许这是场极其幼稚的游戏,但牵扯到老沙心底最介怀的,环环最在意的人是失踪的前男友,还是作为嫌疑人的自己。这场旁人看来无聊的比试,终于来到宣布结果的一刻。

然而答案没有出现,小黑也没有,屋内只有几件旧傢俬,老沙四处翻找,逐一打开屋内所有柜门,身上的汗没有让老沙冷静,直到环环用手狠狠拍向摺枱,那巨响才叫停了老沙,刚才打包给小黑的意粉跌在地上,发泡胶盒吐出一滩红。

“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发生了甚么事?”环环的紧崩让额头的血管分外明显。

留给小黑的备用电话一直打不通。老沙走到厨房洗脸,沉默片刻,才将事情和盘托出。街外杂音不断,但此刻老沙和环环之间能隔断一切,屋内静,连滴水的龙头亦开始自责。或许因为热,又或许因为愤怒,环环白皙的脸涨红起来,爱人和前男友合谋试探自己,这比踏入职场後遇过的所有事都更荒唐,更羞辱人。

“谁的提议?”明知自取其辱,环环还是忍不住。

“绝对是小黑!我以为听他的裸跑一下,这事就能翻篇,没想到刚脱衣服,他就问我敢不敢再赌一回。”老沙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蠢。

“于是你把我当赌注?”环环眼裡满是红丝。

“不,应该是赌具才对……”老沙自以为风趣。

环环的手不停在抖,话音刚落老沙已後悔,多想一掌击毙口没遮拦的自己,这巴掌幸得环环代劳,清脆一声,老沙脸上火烫的红印让他好过一点,可惜环环的怒气丝毫未减,她双手抓紧摺枱一掀,摺枱砸到老沙腳上,一痛,一退,老沙便踩在横尸地板的沙丹猪扒意上,摔了一跤。

本想伸手扶起老沙的环环,视线却被贴在枱底的肉色信封吸引,这信封有点眼熟,环环的心越跳越慌,视野模煳,信封化成一团肉,慢慢与之前的回忆重疊。

※ ※ ※

同学聚会结束的第二天,环环心念情信的事而去找小黑,门铃按了许久,小黑没有应门。环环想碰一碰运气,拿出中学时小黑给她备用钥匙试试,门开了,环环的心锁也开了一道。无疾而终的恋情,最让人魂牵梦萦,断线气球本来己飘到无影无踪,谁料到爆破时会突然炸到耳边。小黑在同学聚会上的痴情,显得手挽老沙的环环放荡又不忠,环环不甘心,自己连半枚邮票都没有见过,就被当成退信多年的负心人,不甘心,至少让她读一读信,感受那渡远洋而来,比海深的思念。

乌丝灯光苟存,环环在小黑家四处摸索,像技艺娴熟的小偷,仔细翻找任何一件与自己有关的器物。遍寻未果,环环索性戴上手套开始打扫,心想自己总会留过些痕迹吧,那怕细至尘埃亦可。

执拾过後,小黑髒乱的居所回到多年前的模样,但环环曾存在于此的证据果真全然散去,没有了,全都没了。可是,情信呢?环环恍然记起此行的目的,翻箱倒柜後,终于,在电饭煲裡看到这团肉色,五百二十四封信,一封不差。

读过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後,环环一边嘲笑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心想只要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电饭煲裡寄给陌生人的情信就会化为灰烬,而这对她毫不留恋的居所,也将葬身火海。可是环环没有,她翻出米箱,疊好信,洗了米,饭熟之後撒点芝麻,倒上一圈豉油,气味诱人,虽已成过去,但环环始终希望,能为这个家留下些甚么,所以把信带走,留下美味。

那刻,环环仍未知,二人专属的幸福味道,会在不久後发霉发臭。

※ ※ ※

暮色将至,仅得一丝夕阳逃得过同区的高楼,爬上墨绿铁窗,洒向老沙和环环,让两人的影子融为一体。老沙的惊呼将环环从记忆中唤回,抢先拆信在读的老沙又挨了环环一腳。小黑的信字数不多,肉色信纸上用红笔写着:“亲爱的,日子不能復返,每个黄昏都是场葬礼,而我的亦然。”

认识到事态有变的小黑开始担心,而环环,早已把最坏的情况想过万遍,两人记起同学聚会结束时小黑说过的葬礼,思维一旦接通,言语就显得多馀,老沙与环环赶往水塘。

希望一切只是玩笑。

满天血橙残红,在水塘的人依然很多,老沙跑过一圈接一圈,来来回回却不见小黑瘦削身影,环环的电话按到烫手,传出去的短信数以百计,小黑始终没有回覆。天色转暗,馀晖慢慢退到螺丝山後,浑身是汗的老沙累瘫在地上,环环终于放过过热的手机,给老沙递上手巾。

“你还爱他吗?”老沙望着环环的眼神始终专注。

“……”环环想起那些情信。

海风吹来,夹竹桃的枝桠在摆。老沙分不清与小黑的比试谁胜谁负,但此刻留在环环身旁的人是自己,已经足够了。而环环的思绪,仍纠缠在那些情信之中,一方面想放下那些无谓的妒忌,一方面又对那情书上陌生地址耿耿于怀,有些问题环环心知不该问,但不问又安不下心。

“那你爱他吗?”环环慢慢坐在老沙身旁。

“……”老沙把头放到环环的大腿上,试着找点星星。

夜幕已临,天上没有星星,反倒是老沙的裤袋裡有一颗,手机萤幕亮起,小黑传来一张照片,看似是从高空望向地面的图,环环接过手机,不断放大照片,想看清周遭的建筑物,可是,只能看到模煳的灰白格子,像是厂房。

由水塘望向螺丝山的方向,闪灯的地方是发电厂的烟囱。小黑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两人再也想像不出更坏的情况,也不敢去想。忽然一声巨响,引爆了老沙和环环的担忧,两人虽牵着手,但麻痺和冰冷让他们感觉不到彼此。眼裡冲破夜色的,是巨大红光,烟囱顶端冒出偌大火球,原本苍白的水塘面,瞬成殷红,火球缓缓降到地面,像是又一次日落。

“这就是你所说的葬礼吗?”老沙双眼通红,下唇咬得见血。

※ ※ ※

聊天群组内,同学们把心思都放在大火球上,有人说这是超自然现象,有人说这是种抗议,甚至有人怀疑这是在试验新型武器,反正无人再提起小黑。後来,老沙接到警方通知,小黑的失踪已结案,人找到了,纯属误会,挂电话後,老沙抱着环环一同哭成泪人。

小黑回到社会,却在老沙与环环的生活裡再次失踪。

那五百二十四封情信终于交到收信人手中,老沙从环环手上接下这些信时,再三确认了信封上的地址,震惊,但远不及那晚的第二次日落。老沙将信按日期排好後,发现多出来的第五百二十五封……

“日落过後,升起的,不可能再是同一个太阳。祝福妳们,我的葬礼才是最好的贺礼。妳们勇敢得让我惭愧,就像当年老沙辍学,我明知世间残忍,却找不到理由阻止,我明知爱,却不敢挽留。如今也是,路上满是荆棘,妳们的爱如同犯险,而我旁观,但妳们都不再是那柔弱女子了。老沙、环环,我爱妳们,可是我的爱如同那夜的火球,早已陨落,不再见了。”

环环拨开老沙捲曲的长髮,抹走溶掉的眼线,深深给了一吻。小黑或者不知,他化为火球的爱,早已在老沙和环环的荆棘路上,开出灼灼红花,这沙环再黑,也总能等到破晓。

原刊于2018年5月18日《澳门日报》小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