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狭隘的生存空间裡,或许有很多细细缕缕的丝线,无形、寂静地存在,牵绊着不同的人。假如人在一个地方被扯住的丝线特别多,那便像一个被五花大绑在墙上的娃娃一般,挣扎无用,动弹亦不得。

就像这个商场,黑漆漆、湿漉漉的,只有几间地舖潦倒地维持营业。澳门这类商场其实还有很多,昏沉地蜿蜒在屋村大厦的地下层,无声无息地存在着,随着更多堂皇华丽的大型购物广场冒起,这类小商场渐渐欠缺维护,变得乏人问津。

地上积着老厚的黑尘垢,满是烟头;天花的钢板多处脱落,经过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会看到弃置一边的纸皮和发了霉的木板。商场只有一个出口,通往大街,几根生锈的栏杆在这竖着,以防夜间的电单车手唿啸而过;另一端所谓入口的地方,就是供屋村的居民通行的。

奈何走道的灯泡大多已经烧掉,日间经过都嫌漆黑了,偶然只会有一两个急匆匆的路人斗胆穿梭,伴随强烈不安,觉得留久了会为自己带来噩运……

连通商场的屋村,群厦的铁门都是生锈的,每次都得用过多的力气才能推开。过道墙身的乳胶漆早已剥落,墙上零落地贴了一张过期告示,斑驳的胶纸痕迹使楼梯间更显破败。以晨从小便是这个屋村的住户,结婚後只是由一栋大厦搬去另一栋大厦,每晚下班後都会穿过破败的小商场回到所谓的家。

这一晚,本和任何一个平常的夜一样。她独自经过商场,齐耳利落的黑短髮随着腳步一甩一甩,手上还残留着为客人试唇膏留下的一条条红印,像一道刻在手臂上的栏杆。她正要快速离去之际,无意间瞄到走廊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娃娃机,唱响着过度欢欣的高音。这个机器很残破,透明的塑胶板被划过多道痕迹,粉红色的油漆已是一块一块地掉落了,倒像已经孤零零地摆放在这裡好多年。

以晨放慢腳步,走到娃娃机前,她不解,为何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东西?然後,她的目光落在箱子裡——好多个一式一样的黑髮布娃娃被丢弃了,这些布娃娃,瘦瘦长长的身躯挂着圆圆大大的头,粗糙的眼睛被硬生生地贴在布脸上,很是无神。最怪诞的是它们的红唇,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都咧开嘴巴假装非常开心,对着以晨大笑。笑意莫名地强烈戳中了她的心,以晨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娃娃,摸着塑胶板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呆呆地想起要转身回去……

神不守舍地回到家,总会看到千篇一律的画面。陈哲,她结婚三年的丈夫正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即使此刻天花板倒塌了,他应该还依旧会以为只是游戏效果,无动于衷。以晨摘掉口罩,并没有看过陈哲一眼。她静静地走进厨房,倒水进锅,待水煮开後下了个米粉,米粉变软後再捞起放进碗中,下调味、拌均勻。整个过程,乏味、无趣,像极了她的人生。

只是煮着煮着,突然又想起了刚刚看到娃娃们无助的眼神,她不由地出神了。

“啊!”一声狂放的尖叫打破了以晨的思绪,但她见怪不怪——是陈哲。打游戏如同这个男人的命一样,新婚第二天,陈哲输了一把游戏,激动得脸红耳赤,竟不受控制地当场把身上的白色上衣扯破——那并不是件有钮扣的衬衫,而是T恤!荒谬的举动让她大开眼界,果然怪异到了盡头,往後的她都能平淡处理了。

平静地把米粉端到客厅餐桌上,边吃边盯着窗户外对面大厦的单位,四面八方都是窗,以晨觉得裡面所有人的生活也一定乏善可陈。眼神扫过一边的陈哲,他改变了姿势,蹲在沙发上已杀红了眼。望着努力打游戏的他,心想,他应该算是很幼稚吧?

其实陈哲对她并不好,而以晨对他也没有什么感觉,找个男人结婚只是为了逃离原来的家。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她的人生早在十七岁那年便瓦解了。这名终日沉迷游戏的丈夫让以晨平常的生活很轻鬆,不用演体贴、又不用演亲昵,只需要扮演佣人照顾他的起居,时而被训斥一下愚钝、被批评一下样貌身材而已,这些她都能够忍受,反正她早就习惯了家就是一个不停被泼冷水的地方。

毕竟那“咔喳”的一声,把她仅有的人生底线都剪断了,自尊什么的,她还有资格保护吗?

突然间,以晨听到一阵阵虚弱的求救声:“救命呀!救命呀!”吃米粉的动作停住了。她直起身,左右张望着,是谁呢?墙上的大钟醒目地走过十一点二十分,以晨的眼睛扫到大门上,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大群人,是孩子的叫声。陈哲还自顾自在沙发上打游戏,根本不会察觉到有异样。以晨顾不来收拾檯上的碗筷,推开家门,跟着求救声慢慢地前进搜索。

“救命呀!救命呀……”

声音把以晨带回商场门口,这裡一个人都没有,唿救声却响彻云霄。以晨明白了,入夜了,娃娃们在求救!它们依旧张嘴笑着,可是以晨分明知道这些笑容都是假的。顷刻她心生怜悯,何必强颜欢笑呢?小娃娃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又被毫无选择地放在这个木无表情的世界裡,那么可怜!

以晨顿时明暸了自己的使命,她要拯救娃娃!迫不及待地,她从裤袋掏出几枚硬币放进投币处,随即箱子裡传出极尖锐的声音,高分贝地喊着一堆不明所以的话,然後顶部的机械夹子就可以被左右前後移动了。以晨认真地微调把手,她从未有过这种坚定。这个并不是游戏,是性命攸关,她冀盼把娃娃们救出来,给她们一个家,让孩子们不用再故作坚强。

“啪”!成功了,一隻娃娃掉到箱子的出口,以晨狂喜。同时间,一阵莫名的剧痛勐地袭来,以晨震惊了,她睁大了双眼、捂住肚子……

“啪、啪啪!”试了几次,客厅的灯还是没有亮,是灯泡烧掉了吗?

方太太也是这个商场群厦的住户,住在这个单位已经三十几年了。最近她鲜少打理家务,屋子的地板上积了尘,衣服堆疊在沙发上没有洗,床单大概也有一阵子没有换了,家裡就只有神檯被打点得一尘不染。方太太从神檯的杂物柜裡翻出後备灯泡,备好手电筒和木梯,打算把新灯泡换上。

笨拙地爬上梯子上层,她定了定神,肥硕的手指碰上染满灰尘的旧灯泡,慢慢地逆时针旋转第一圈……

“喂!喂!”这时方振山从门口进屋,看到老婆站在梯子上,大惊失色。方太太也被他吓着了,差点失了重心,连站都站不稳了。见状方振山急得连鞋子都没有脱,就冲了过去扶住梯子:“好心啦,你下来吧!大腹便便的学人换灯泡?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下来,快下来!”方太太还想申辩:“换个灯泡而已,那么大反应!”

“今时不同往日,你不顾命也顾顾肚子裡的,我来换,你下来!”方太太半推半就,从梯子上下来,把灯泡递给了方振山。

“我买了叉烧回来,你去开饭吧。”方振山说道。但她没有走开,挨着厠所门,为老公扶着梯子,心有点甜。看着方振山换灯泡的模样,觉得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方振山是个厨子,但生性好赌,常常早出晚归,一直都对方太太粗声粗气的,从未温柔体贴过。但几个月前,她怀上孩子,谢天谢地,是个儿子!从小她自己就被母亲骂是个赔本货,她根深蒂固地认知到生女儿是没有用的,生个儿子才争气、才能为自己赚一份保障!

果然,方振山知道後就乐坏了,大唿方家有後,邻居们都以为他疯掉了!之後的日子,他比从前早回家,有事没事就买一份叉烧加菜。为着肚子裡这个儿子,方太太人生第一次前所未有地觉得幸福过。

这次,他大概就修身养性吧……方太太想。从小到大家裡的大小事一向都是由她一手一腳包办,谁有担忧过自己?现在大了肚子,突然间变柔弱了,连她自己都不习惯。无意中瞄到厕所裡的镜子,看到自己的脸红粉绯绯的——一个女人觉得被疼惜了,彷彿变得比以前娇嫩许多,她不禁咧开嘴笑了。

“哐啷!”

思绪被灯泡掉在地上的声音打破,方太太泄气了。刚刚一走神,手上的灯泡掉了下去全碎掉了。没有想到,这一晃便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方太太快六十岁了,浮肿的眼袋旁满是坑纹,一身赘肉,风烛残年。

那是方振山最後一次在这个家换灯泡。他并没有像方太太预期那样在儿子出生後生生性性,赌仔果然是本性难移,儿子两岁那年,他欠人一身赌债,淘空了家後就再没有回来过。方振山失踪後的几天她哭得天崩地裂,又提心吊胆,害怕会被追债什么的。幸好债主们竟没有找上门,她只能慢慢收拾好心情,生活还要过,她还得照顾好儿子。

从此,她把所有的爱都孤注一掷地倾注在儿子身上。没有了老公,儿子的成就等于自己未来的依靠,不容有失!而谢天谢地,儿子着实从小就没有让她失望过!他一点都不像方振山,是个很温柔的男孩,文文静静的,一身书卷味,连说话的声音都极柔和,也不鬧脾气。读书成绩又好,聪明伶俐,各方面都有天份。六岁那年儿子有板有眼地画了一张妈妈的图画,赠她当生日礼物,甜极了。优点多得说不完,方太太爱他,把自己所能给予最好的都要给他!

想起儿子,她会心地笑了,笑得墙上的大钟都停了下来,秒针和分针定格在十一点二十分。窗外的天早已黑沉沉,对面大厦的灯渐渐暗掉。突然间,方太太勐地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地上的玻璃碎片都顾不得收拾,匆匆忙忙地找出一个手推车便要离家,轰隆一声就把墨绿色的大门甩上。

留下空荡荡的屋子、一地的玻璃碎、那把已生锈了的梯子。唯一整洁的神檯上,放着一束半开的重瓣百合花,还有一张8R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那年轻男孩,眉清目秀,一身书卷味……

“哐啷”一声巨响,是巨型玻璃破碎的声音,商场裡一个刚结业的服装店玻璃橱窗爆裂了。随後是什么东西被搬运出来,伴着一步一步的沉重腳步声。

以晨听到这声巨响,但她没有多作理会,她只理会她重视的事。自从生活有了重心,她多了些力量。对于这个世界,她一直只感到麻木、无力,当身边的人、电视机裡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口口声声地唿喊着未来、希望之类的词汇,她只觉得疏离。以晨常常希望自己能马上无痛苦地、不消一丝麻烦地死去。一个对事物失去兴趣的人对万物都没有留恋。只是去死似乎也是一种累,她没有心力去计划……嗯,连计划去死也没有兴趣。但那是以前的她,现在的她不一样了,她有了动力!救出一个又一个的娃娃,使她有了点满足感。

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了,她会在晚上偷熘出来,如同吸毒一样,来到娃娃机前。

一如既往,以晨双手贴着娃娃机的玻璃板,满脸温柔地说:“放心,你们很快就有家了!”然後她一隻手按住腹部,另一隻手熟练地投入硬币。移动着机器把手,她专注地对準角度,一丝不苟、不容有失!

当机械手碰到娃娃身体那刻,她的腹部就会躁热翻腾起来,一股莫名的热流会快速澎湃地撞向身体每个细胞,冲击激起一轮剧痛。以晨任由疼痛击溃身体,静待娃娃机倒数的时间。几秒後,箱裡的机械夹子摇摇摆摆地伸到娃娃堆裡,一隻娃娃从背部被夹起、上升、吊在半空,手腳和头髮随重力下垂。娃娃即将要被夹出来了吗?等待救援结果时,以晨肚子会翻腾得更严重,眼睛裡的微丝血管渐渐爆裂,她的瞳孔透露出近乎疯狂的神色……

“拿掉吧!”母亲斩钉截铁。

“妈,可我想留下这个孩子。”这是第一次,以晨觉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留下?唉我要晕了!你脑子去哪裡了?你有能力吗?你不是不知道你有多笨吧,你弟念小学英文都比你灵光,你英文字都不懂几个。我生两个孩子,你和你弟智商真的差远了!你才十七岁,你有钱吗?这裡面还是个女儿而已,生下来将来跟你一样笨,谁来照顾?跟着你,她不会有好下场!”

“我……”以晨还想申辩。

“你住口吧!事先声明,你别指望我!自己瞎掉了眼,怀了个杂种,我和你说那男的註定不会为这孽种负责,你醒醒吧。你弟还小,我没有空、也不可能帮你带这孩子。趁现在还来得及,拿掉吧!”她一句杂种一句孽种的,把以晨喷得无地自容。

“妈……”

“别叫我妈!怎么有人像你这么蠢?被骗上床了还说要生?不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赔本货!”

顷刻,以晨眼前的似乎已不是娃娃机,方方正正的玻璃箱幻化成破败简陋的手术室,日久失修的墙身没有一丝医学说服力,也容不下任何一缕阳光。模模煳煳地,以晨已躺在手术台上,双腿被支架撑得开开的,两边膝盖被绑上布条,还能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难闻气味。从小,她都未试过违背母亲的指令,当那个可怜的娃娃从她身体裡夹出来时,她分明知道自己也随娃娃碎开了。先是双腳被剪断,然後是两隻嫩滑的小手,最後,她彷彿还看到了娃娃的头被锋利的机械手卡断。

“咔喳”一声,清脆而果断,为一连串残忍的操作划上了完美的句号,以晨无力地闭起眼睛。在玻璃箱前,她的腹部如同被用力拎乾的毛巾一样,泪也如泉湧。

但痛苦或许是一种救赎。她把自己想像成希腊神话裡那个不停把石头推上山的西西弗斯,每天晚上都回到这个箱子前,听着那讽刺的欢乐乐声,把夹娃娃的动作重复一次又一次,也任凭腹部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迴盪,不断经歷着可怕的痛苦。

可是,那个刚被夹起来的娃娃并没有顺利地掉到出口处,随着机器的抖动,她被无情地弹了回娃娃堆裡。救援失败了,以晨呆住……

“孩子打掉,大家都安心,我乞求你别再搞出其他乱子了!”从诊所回到家中,母亲鬆了一口气,然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着弟弟嘘寒问暖。

以晨也像现在一样呆呆的,面无血色。从小就习惯了母亲的冷言冷语,她从未曾反抗。只是今次,她狠狠地记恨着自己的软弱失败、不知所谓;也暗自记恨母亲,她不是笃信佛祖的吗?肚子裡的是她的外孙女,为什么可以如此残忍呢?

佛家不是说有因果吗?那终有一天,她会感受到自己今天的感受吧……

周遭静谧得可怕,黑压压的一片。商场裡传出女子啜泣的声音,一个孤独的身影无力地挨坐在箱子旁。太痛了,靠着冷冰冰的投币处,以晨哭得不能自已。

“好了快好了!唉呀,肯定饿惨了。”方太太在厨房裡忙忙碌碌的。儿子正在外面认真地看电视,播报员说的一串串“鸡肠”,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听着就是舒服。

“要下什么……对了下薑葱!”忙晕了头,烹调顺序都乱套了。这味薑葱螃蟹是儿子的最爱,绝对不能失误!蟹下锅後,还要放酒才香,她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忙乎了一番後,活终于全好了。方太太从厨房端出最後一道菜,然後揭开用碟子盖着免得变凉的其他菜餚,招唿儿子过来:“开饭了!先别看了,再看饭茶都凉了。”

饭桌本就不大,方太太坐在儿子对面。桌上有薑葱螃蟹、凉瓜炒蛋、醉鸡腿和清炒油麦菜,满满都是儿子爱吃的。她满足地看着儿子的脸,手当然没有闲着,夹起一个大蟹盖放到他的碗中,然後抽起一个蟹钳开始拆蟹肉。

“今天卖蟹的贤姐说,我气色好了许多,我回来一照镜子,果真!买蟹的时候和她多聊了两句,她便宜卖给我,这螃蟹很值的!”说着把剥好的蟹肉整整齐齐地放到儿子的饭碗裡,又夹起凉瓜炒蛋:“你平常在学校功课忙,一定没能喝太多水吧,忙也要记着喝,天气乾燥、读书又辛苦,多吃,多吃些凉瓜,对身体好的…… 啊!”突然,方太太惊唿出声——“我忘了!我忘了帮你交电话费!明天,明天一定去交,抱歉啊儿子……”脸上露出了极自责的神情。

客厅裡有个小窗户半开着,十二月的冷风从缝隙中透进来,吹得那块老旧得发黄的花窗帘一摇一摇。屋子裡迴盪着英文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报道和方太太喋喋不休的说话声。窗帘晃动间隐约地窥视屋内,整个客厅只有一盏昏沉的落地灯和神檯上发红的灯泡亮着,诡异的光芒相互缠绕。神檯上,那张遗照分明还在。方太太口中的儿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饭桌前,灯光打在“他”脸上、竟然能微弱地从“他”深邃的轮廓上反射回来,但五官却是那样模煳不清。

“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模特儿娃娃。

那天晚上,方太太打破了商场那家结业内衣店的橱窗玻璃,把儿子从裡面解救出来。她不能任由儿子再留在那个又湿又黑、惨淡冷清的地方呆着,多一刻都让她觉得坐立难安。

摸了摸娃娃的头,方太太宠溺地笑了——还是她的好儿子,从来都没有改变。

吃过饭後,她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洗澡。换下白衬衫和黑西裤,备好温热的毛巾,她轻轻地为他擦拭着脸、顺下去光滑的肩膀。毛巾渐渐失去温度,方太太把他浸回一边的热水盆中。她牵起儿子的手,此刻久别重逢的幸福感沁入心房:“儿子啊,妈妈在你还小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帮你洗澡的,你记得吗?那时你的手只有丁点儿大,现在都长大了……”她把他的手移到脸庞上,娃娃的关节位置发出“咯咯”的声音。方太太惊了:“弄痛你了吗?抱歉抱歉!好好好!妈妈注意!”

“妈妈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浴室裡熘出一丝丝的热气到客厅,墙上的日历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屋子裡的日子、方太太的日子,似乎一直停留在儿子死的那天。

那一夜,以晨下班回家,陈哲破天荒地没有窝在沙发上,却是披头散髮、一脸恐惧地盯着刚进门的她,像看到什么史前生物皮开肉绽的画面一般惊悚。

“这……这些是什么?”他质问道,连声音都变得颤抖。

看到心爱的娃娃们散落一地、堆疊在一起,有的脸蛋还贴在地上,以晨大概明白了。但她不容看到娃娃们受一点点委屈,心疼地弯下腰,不动声色地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狭小的房间裡,被翻出了近千个小布娃娃,丈夫竟然把它们全部都翻出来了。娃娃们一式一样,黑头髮、黑眼睛、麻花辫子蓝衣服,和她一起,目光扫射着眼前这个无知的男人。以晨的嘴角不由地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冷笑。

看到一向温顺安静的老婆没有搭理自己,陈哲变得歇斯底里:“你撞邪了吧!看看这裡有多少隻这样的怪物?上千隻了吧?”以晨仍然不作回应,他就恼羞成怒了,上前把她手裡的娃娃们抢过来,然後用力甩回地上:“你疯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娃娃痛了,发出了可怜的呻吟,以晨的心勐地揪住了。

第一次,她对眼前这男人生气。本以为选择一个不在乎的男人便不会动气,不料也会有触及底线的一天。她抬起眼,凌厉地瞪着神色慌张的丈夫,失笑道:“我撞邪了?那你呢?你不也有上千个游戏每天在玩吗?我干涉过你吗?你日復日在那虚幻的世界裡度日,不也是疯的吗?而且也未免太可笑了!娃娃们本就一直存在于这个家裡,几乎到处都是了,我根本都没有刻意藏起来!直到今天你才发现还大吵大嚷,真是天方夜谭!疯的,到底是谁?”结婚那么久,她从来没有和这男人说过如此冗长的话。以晨此刻只觉厌烦,根本没有管他的回应或感受,只是默默地、一个一个把娃娃放进巨型的黑胶袋裡,打开门独自离家了。

今晚有月色,在四面都是大厦围绕着的空地,只有她孤单地拖着大黑胶袋,像黑暗故事裡的女巫,带着一大堆娃娃匍匐前进。她没有目的地,只是不知不觉又来到这个商场。这裡已如一个迷宫般的阴森洞窟,蜿蜒的通道满佈蜘蛛网。蜘蛛一串一串的,垂死挣扎在天花乱坠的尘埃之中,每一隻都留意着以晨的一举一动。牠们一边爬行一边用一种怪异的声音高歌:“万般带不走,唯有孽随身……万般带不走,唯有孽随身……”身後的娃娃变得有如千斤重,以晨右边身躯像注入了慢性毒药一样,开始感到麻痺、痛楚。突然,洞窟的四周喷出了沾黏的蜘蛛丝,缠住了她的手腳,以晨害怕极了,但依然用力挣脱着,带着一身的沉重凭本能前进。她不想再放弃了,娃娃们需要她的保护,她不能再软弱了。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通道的盡头是一扇绿得发黑的铁门。以晨认得这裡,猜不到深渊的盡处,居然是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蜘蛛丝渐渐消褪,娃娃们在身後探出头来,以晨伸出手逐个拍拍它们的头,温柔地轻声鼓励道:“不要害怕。”

然後,她鼓起勇气把眼前的大门推开了。

门後,昏昏沉沉的。方太太和她的娃娃温馨地、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共享天伦之乐。

门外,以晨拖着她的娃娃,吃惊地看着屋内的情境,愣愣地唤道:“妈……”

第六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小说组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