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散文组推荐奖

澳门新冠疫情最严峻的时候,学校停课,赌场停业,通关受限。网友传来拱北地下商场齿留香餐厅结业的消息。

那间小店,在我搬离北区以前,常常特意过关光顾。当我在脸书上看到它的铁闸贴满“旺舖出租”的招纸,青葱岁月如满湖螃蟹横过我的眼眸。初尝酸辣粉的滋味;街边档的喇叭裤、露脐装、盗版碟;袖珍版手冢治虫漫画、《老夫子》;绑满弹力绳的手拉车……耳边甚至响起“修眉修甲弹面毛”、“有靓碟有靓碟”之类的声音。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这一切。

妈妈在香港回归那一年上了天堂。我对发病之前的她,只有零星印象残存,那间小店是能通往那些回忆的一座浮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妈妈在製衣厂做包装,总是揹着一个特大的红白蓝帆布袋上下班,漏夜修剪衣服翘起的线头,可是仍然入不敷支。

那时候,很多新移民尤其住在北区的经常走水货。妈妈往珠海买餸时,也会顺道带些货物,有时实在拮据,要我放学跟着去。在关闸华大新村、怡南大厦、彩虹苑一带,捎一条烟仔几把雨伞,或一袋袋分装好的日用品,过关後交到指定地点,便能攒得一餐温饱。

勤苦的蚁族披星戴月地劳动,哪会想到违法?哪会想到造成滋扰?哪能想像今天的人人喊打,人见人憎?怎么看都比较像底下阶层的残酷物语、绝处逢生的草根精神。

仍然依稀记得,往街市和供销社的路上,那些徒手热塑的玻璃工艺,铁线绕颈的卖命表演,一片狼藉的小地摊、车仔档,混杂着水产腥味、腐烂蔬果味、人体汗味。在七八月阳光的直射下,会有被烤熟的亡命感。

妈妈总是不经意地说起离乡背井之前的日子,为了生计任劳任怨。可是,她跟小贩讲完价,转头便把省下来的几毛钱,让给缺手缺腳的乞丐小孩,她从不会白白给我零用钱。

同学、朋友、邻居,我所接触得到的人,一样穷得叮噹响。初恋对象也只能在周末约我,到物价低廉的珠海莲花路拍拖。酸辣粉两碗十元,支装饮品两元,我们还得共喝一瓶,他还不时给我加一隻皮蛋,买一块盐水菠萝,黄昏便去情侣路散步看晚霞,一天好容易过。然而一星期二十元人民币,对他来说也相当有压力。

同学不小心说漏嘴,原来他经常到海皮附近的士多玩老虎机。一次,他连中两个Bingo,以五元赢得一百多元,老闆认定他使诈,自此禁止他再踏入士多一步。

妈妈知道後大发雷霆:“以後你休想跟他出去玩了!年纪轻轻居然靠这赚零用钱,我完全不能接受!”我斥:“燊哥也是靠赌起家的,有甚么问题?”妈妈赏了我一巴掌:“你做多点功课才驳嘴吧!人家并不是因为赌赢钱才当上博彩龙头大哥的。搵钱有很多种方法,好赌的人没有将来,这个男孩太没有出息了,你要他还是要妈妈?”

我的初恋就这样被轰散了。在一个课室也能相忘于江湖,如今回想,真是觉得受张小娴“荼毒”甚深。如果妈妈还在,知道他辍学後当了沓码仔,没几年就住上豪宅凤凰层,我刚读完大学,他已转行做地产发过猪头,在最近的股市动盪中,还意气风发地在微信群组抛出一个个投资贴士,越活越坚韧高傲,她会不会捶胸顿足?

当年和他绝交後,我便开始替小孩补习赚零用钱。初中时代,仍然经常和朋友去莲花路,游走那些水洩不通的小巷。沿路盡是冰糖葫芦、砵仔糕、麦芽糖、手揸雪糕、烤鱿鱼、臭豆腐、腌渍水果等传统古早味小食。音响店高声播放《梦中人》、《My heart will go on》、电视剧主题曲、罗大佑的歌,每走几步就换一种节奏。

我们最常帮衬万景城裡贴着王菲海报的那间美甲店,忍受着刺鼻的药水味,鬆鬆十个指头,塗上流行的颜色。第一次拉直髮,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创立的名师名店裡,烫好那刻简直觉得自己是美少女战士火野丽。

後来,包罗万有的地下商场应运而生,老师常常推介我们去万佳百货附近的文华书城打书钉。地下商场有个出口直抵那裡,自此我们便不再往莲花路去,齿留香餐厅便取代了路边小店。起源于四川的酸辣粉,也因应广东人的口味越煮越淡,後来还卖起了烧味饭。其实我们一开始光顾,便已是为了情怀。

高中毕业後,不少同学升读暨南大学、中山大学、华南理工大学,想逃离原生家庭的,大多往台湾去。寒暑假回来便相约到湾仔、南屏食海鲜,“免费加工”、“即买即煮”,我们费盡心思在一隻隻绑着蔓藤的活蟹上做记号,朵颐大嚼在澳门吃不起的薑葱炒肉蟹、辣酒花螺、椒盐濑尿虾。

再後来踏入社会,开始去华发商都、富华里、摩尔广场那边消费了,连锁餐厅就在那时遍地开花。是各有家庭或事业後,才开始在澳门相聚,席间总有人冒出一句,还是珠海好,选择多,平靓正。

或许只有我,仍然固执地光顾那间小店,美其名曰“顺便”到小店旁的代收舖取淘宝货。约会对象总不明白,常泼我冷水:“澳门有那么多米芝莲餐厅,数之不盡的美食店、自助餐、酒吧,为何还特意过关食碗粉?”

如果回忆的味道可以评级,那间小店就是最高级。天下间没有甚么是客观好吃。像我这种从小居住在北区唐楼的孩子,少儿时代几乎只在除夕,才会去喷水池那边倒数迎新年。对于澳门华丽的经济腾飞,可谓没有感受。

几乎整个中学时代的周末,我都待在文华书城看闲书,亲眼见证万佳百货被华润集团收购并更改名字,飞沙走石的“三不管地带”变成如今明净敞亮的边检大楼,关闸东北滩塗的鹭鸟越来越少。

金碧辉煌娱乐城,万丈豪宅填海起,自己始终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可是对珠海这二、三十年转变,却能拼凑出完整又美好的生活情意。珠海比起我土生土长的澳门、比起我读过四年书的台湾、比起父亲大半辈子待过的香港,更像是我的梦幻岛,在那裡没有事物会迫我长大。

新冠疫情将一切困住了,以至过了两年多,我仍然未能接受那间小店已经结业的事实。我无比怀恋坐在卡位上遥想旧日的每分每秒,破碎荒凉的往往最先想起,快乐斑斓的却越来越模煳,彷彿再不写下来,就会灰飞烟灭。

我们八○後,度过了没有高科技却不感到无聊,物质匮乏却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度过了没有太多学业压力,没有甚么诱惑、纷乱、苦难、干扰的少年时代;接着是急促的社会发展如同海上风暴捲袭而来。还是有人如鹏鸟,随风直上九万里,更多是掉到海裡万劫不復,新闻事件中出现认识的人已见怪不怪。原来躺在那水中,随波逐流也是一种幸运。

社会认为我们该有的样子,已不再像父母辈那样,仅是有个可以蜗居的地方,每个月赚取足够活命的薪金,遇到一个不反感的人凑合着过,最重要有人送终那样纯粹。

有车有楼、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健康丰沛、投资有道、活得体面,是八○後成功与否的準则,任何一点不足都足以使我们自卑。纵使原生家庭各种不幸,任何无力向上的理由都是不合理的。

在疼痛文学伴陪下长大的我们,却要活得比谁都正能量。

过了而立之年,我决定搬离北区,越远越好,走进婚姻,生儿育女,一往无前地攀爬命运金字塔,完全不去回望自己的内心。我怕脑际闪烁无定的浮光掠影使我脆弱、畏缩、倦怠,使我没有动力守好世俗陈规,没有办法做个最寻常的母亲。

逃掉了不等于忘掉了,不愿想起的也不等于想忘光。只是万万没料到,一间小店的结业,使这场追忆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绵长,又这么暴烈。近两年,我读过最戳心的句子是,神明接住了祂的人间。我很想妈妈再抱我一下。

澳门日报|镜海|2022-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