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萧瑟下着,石仔路上一片滑熘。冯孝文手持雨伞,挟着黑皮包,匆忙地穿过沙栏仔,走过新马路,朝福隆新街走去。"孝文,擒擒青去边咁急?"迎面而来的朋友朱紫贵一把扯着他的臂膀:"我正想找你。"

冯孝文说:"赶着去报社送稿,喂!朱老细,你上月稿费尚未寄给我,我等着交租呀大佬,你出版三毫小说,赚到笑,还拖欠我稿费,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朱紫贵嘻皮笑脸说:"有拖冇欠,上等之人,我老朱一向唔做下等人,迟几日一定送到府上。有件事带挈你,星期六晚伍老旺系翡翠寨执寨厅,你我有份,伍翁吩咐你一定要到咁话。"

冯孝文说:"有钱佬摆阔,搵我去一餐叫做带挈?"说罢摆脱了他,往红窗门方向走去。

在澳门街生存,吃花酒是一种义务,冯孝文深明此道。不过,伍翁是有名的儒商,态度温文,他执寨厅只是为了见见几个文人朋友,谈谈文艺,既不爱猜拳灌酒,也不在人前向阿姑毛手毛腳,所以,每次招饮,冯孝文从不缺席。

到了星期六晚,冯孝文放下圆珠笔,依约前往花街,絃索声中,鸦片香裡,他登上翡翠寨二楼,厅趸六姑笑语盈盈,招唿他坐到席上,轻声问道:"冯少爷,赏识边位阿姑?"

冯孝文对于此道兴趣不高,平日应酬一切随缘,只好说:"劳烦六姑介绍吧。"

六姑微笑道:"冯少爷,我们寨裡刚来了一位琵琶仔新人灵犀,刚刚十三岁,娇小玲珑,包你满意。"

冯孝文不禁唸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好啊,就叫灵犀好了。"

不久,六姑便带来一个纤瘦斯文、手抱琵琶的女子,向他叫了一声:"冯少爷"。

冯孝文摇摇手说:"我老了,不配称少爷了。叫我孝文好了,请坐。"

灵犀熟练地坐到他身後的椅子说:"冯少爷……我称你冯生吧。我是新人,不懂事,招唿不周,请冯生多多包涵啊。"

冯孝文见她并无生涩之态便说:"不,你很好,一切很自然,令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令我惊奇。"

灵犀嫣然一笑:"也许是我前世有过经验,所以今生尚未全忘。"

冯孝文惊讶地望着她,彷彿要从容貌中找寻答案。但他想不起来,而朱紫贵翩然而至,笑嘻嘻说:"我正要听听新阿姑灵犀的歌喉,原来是躲在这裡跟老冯绵绵情话。"说着,一手扶起灵犀说:"老冯是作家,但已年华老去。怎及我朱少爷风度翩翩呀,来,来,唱支歌仔氹我高兴。"

灵犀温雅地说:"好呀,朱少爷,你想听边支曲?"

朱紫贵心想,新人居然胆敢要我点曲,你有几多斤両?便说:"子喉定平喉?"灵犀露齿一笑:"子喉得,平喉亦得,大喉都可以试试。"

"哎哟,吓亲我。"朱紫贵想不到一个初出茅庐的琵琶仔,居然会唱大喉:"真定假?灵犀,你唔止灵犀个犀,简直系犀利个犀,你勿大言欺人!我老朱系花街知音人,呃我唔到。"

冯孝文扯一扯朱紫贵衣袖:"唱大喉要锣鼓,要有唢吶,如今边处搵人?算啦,唱平喉好了。"朱紫贵想想有理便不坚持:"灵犀姑,唱支《宝玉怨婚》吧。"他从裤袋荷包拿出一张一百元,塞进灵犀手中:"唱得好,另外打赏。"

在座众人都想听听灵犀的歌艺,大家一齐鼓掌,冯孝文扶她坐到椅上,打个眼色给六姑:"笛子。"六姑从壁上除下一支悬墙笛子,冯孝文低声向灵犀说:"别紧张,我用笛子帮你。"

二人较準音线,灵犀以琵琶奏出起板後,便唱:"贾……宝玉,病沉沉……神魂不定……"咬字清晰,丁板严谨,加以琵琶凄楚,笛子呜咽,主人伍旺是个知音人,大为赞赏,以筷子击杯代替掌板,唱到後段,灵犀忽然忘词,冯孝文低声提词:"对此景真令人情……"她接着唱下去:"情可恨,我哋好姻缘,却被王凤姐……天长地久有时盡,此恨绵绵长挂牵,惆怅旧欢如幻影,空留明月照人间……"一直把曲子唱完。

一曲既终,主人伍旺离座,亲擎酒杯走向灵犀:"灵犀姑,唱得好红楼,我敬你一杯。"举杯一饮而盡。灵犀也站起来,作羞人答答之状,举杯还敬:"多谢伍老爷赏酒。"伍旺回座,向冯孝文举杯:"冯兄别具慧眼,赏识这位豆蔻梢头,不由人不佩服。"冯孝文因自己的姑娘表现得体,也感欣慰。接着厨房上翅,开始吃喝,冯孝文由灵犀服侍夹翅。

文人们谈诗评艺,时间过得飞快,冯孝文看看腕錶,已是凌晨二时,筵席已终,酒阑人散。灵犀扯一扯冯孝文衣袖,依依不捨低声说:"冯生,你几时再来看我?"

冯孝文悄悄说:"灵犀,我是个穷鬼文人,不能常作北里之游,待我领到稿费才能到翡翠打水围啊。"

灵犀点点头:"回家早早入睡,好好梦我啊。"

"灵犀,我还要给香港报纸赶稿,不能睡。"

"你几号电话呢?"她问。

"澳门安装电话很贵,排期很长,月费也不便宜,我没有安装电话。"

灵犀凄然说:"那么请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写信。"

两个星期後,冯孝文接到灵犀的信:

冯生:我知你忙,但我不想放弃认识你的机会,你不要以为我说谎,你不姓冯,你姓马,你名字叫马伏枥,请你凭良心说话,我有没有说谎?如果我错,那我是无耻说谎者,你以後不理我,我无怨无悔。如果你真是马伏枥,请问你还记否广州大沙头宓妃紫洞艇有一位名叫宝莲的姑娘?如果我不是说谎者,请你储够金钱,来我寨中打一次水围,我有话说。

冯孝文持着信纸的双手抖颤了好一会,他长嘆一口气,向朱紫贵预支一篇中篇小说的稿费,晚上到翡翠寨打水围。市面冷淡,凄风苦雨,福隆新街一片萧条,恰巧灵犀没有出局,她招唿冯孝文进自己的房间。

六姑把平日监视琵琶仔的近身阿容调开,向冯孝文说:"冯少爷,阿女对你情有独锺,乞求我准你们二人密谈旧事,她虽不是我亲生,但我爱她如亲女儿,她只有十三岁,你是个名作家,会知道怎样做。"

灵犀感激说:"阿妈,女儿感谢你,女儿知道怎样做,请阿容送完鸡粥後回房休息吧,我会服侍冯生。"

六姑退出後,灵犀把门帘放下,向他递过一碟生果,和他隔着酸枝茶几对坐。

"讲良心话,灵犀是否大炮友?"她睁开美目看着他。

"灵犀,你不是大炮友,但请你守秘密,世界只你一人知道就好。"他握着她的小手,垂下目光:"往事如烟,我不想再提。请你答我一个问题,以你的年龄不应知道马伏枥这个名字,是有人告诉你吗?"

灵犀摇头,一双翠玉耳环在鬓侧摇晃:"你那时年少俊朗,是大沙头有名的靓仔,玉树临风。我暗恋过你,心肝都想烂了。"她反握他的手,紧紧的。

大沙头?他当然记得大沙头,一排排齐整的楠木紫洞艇,箫声悠扬,碧波荡漾,多少风流韵事?多少少年俊侣?但是,她只有十三岁,怎会见过?又怎会知道他是有名的靓仔?"我不信,你那时尚未出世,怎会知道我名马伏枥?"

她定睛看他:"因为暗恋你,我恨死翠环姊,为你,我们姊妹反目。"

翠环?多少个无眠之夜,他唿唤着这个名字。如今出自这个小女孩之口,有如一把利刀,刺向他的心房,太残忍了。"灵犀,你不说出来由,我立即回家。"

她执着他的手不许他起身:"好!我说,我可以说,但不许你骂我撒谎。我前生是大沙头宓妃艇的阿姑宝莲,我的温客是粤军军中香翰生团长,你和香翰生是好友,常陪他一同到我艇中耍乐,他欢喜我,但我不欢喜他,我欢喜的是你,而你,偏不睬我,却爱上邻艇的翠环。香团长有权有势,龟母收了他的财物,让他替我梳栊,梳栊就梳栊,我想,军人玩女人,玩厌了就放手,到那时我有钱赎身,欢喜和谁在一起谁都管不着。不像翠环姊,为了恋你,常常挨龟母打骂。人算不如天算,中日开战一年後,日军突然向广东大鹏湾登陆,军机向广州滥炸,广州变成一片火海,大沙头也被炸成灰烬,宓妃艇沉到珠江江底。客人、阿姑和龟母都落到水中。我记得我也随艇下沉,迷迷煳煳,醒来後,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告诉自己这裡是阴间,不久,有一个妇人递给我一碗汤说,姑娘,你寿元未盡,喝了这碗汤再回阳间。"

"我忽然想起从前人所说的‘孟婆汤’,便装模作样喝了一些,趁她看不见,偷偷把馀汤倒掉。接着,那妇人把我推向一扇窄门,我挣扎着不肯进去,但拗她不过,只好瞇着眼睛挤进去,立刻听到有人叫道:孩子出来了,是个女的!我才知道我已再世为人,是个女婴,不知是否因为喝过一点孟婆汤,过去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渐渐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叫石岐,我的家庭是个贫穷家庭,儿女成群,我是最小的女儿,乳名叫阿女,父亲除了喝酒和赌博,无所事事,母亲挑担卖菜维生,我刚出生时皮黄骨瘦,使家庭负担加重,全家对我讨厌极了,把我送到一家尼姑庵做小尼姑,庵裡的住持把我打量一番,又把我的生辰八字算来算去说,这孩子没有慧根,前生是烟花中人,不能进入佛门,她要入花界,偿还花债。"

"恰好六姑是石岐人,还乡一行,顺便物色女孩‘糟猪花’,到庵裡看我,认为我生相不错,便花钱把我买下来,聘请老师教我识字,另聘老妓教我乐器。我对乐器特别感兴趣,觉得对着它就像对着熟人,晚上有空,慢慢便记起一些前事,零零碎碎,拼凑起来,记起曾暗恋我姐妹翠环的温客叫马伏枥,因为这名字很不寻常,而他又很俊朗温柔,所以,我记得分外深刻,你的样子,像极了他,现在当然年华老去,但面形举止,还是原装马伏枥,假不了。"

当她说到这裡,冯孝文整个人呆住了,睁开眼睛定神望着她,良久,挥手说:"灵犀,不要说了……我,我受不了。"

灵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为甚么?你,你真的是马伏枥?冇阴功……我单恋过你呀。"

冯孝文点点头,长嘆一声:"往事如烟,我对不起翠环,听到她的名字,我就心如刀剜。"

灵犀沉思一会说:"我记起来了,日本人大轰炸前几天,忽然有几个军人来到大沙头,跑上紫洞艇把翠环姐抓走,我还跑去看热鬧。"

冯孝文摇摇头,不再说话。良久,灵犀放开他的手,走到洗脸盆,洗湿一条白毛巾替他掉泪水,温柔地说:"不要伤心,相逢隔世,前生无缘,今生我愿代替翠环姐侍奉你,只要你不嫌弃我。"

冯孝文牵着她的小手说:"灵犀,多谢你,如今我是一个潦倒穷愁的老文人,只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灵犀说:"我现在还不过是初出道的琵琶仔,侍奉不过是一句虚话,只要你常来看我,我就感到快慰了。"她低声问:"你可以告诉我,翠环姐最後是如何去世吗?"

冯孝文迟疑了一会说:

"一九三八年,我是广州一间报社的新闻记者,常跟同事到紫洞艇消遣,和阿姑翠环相好,那时她是大沙头花魁,欢喜她的达官贵人很多,他们对我非常嫉妒。翠环有一个客人是日本人和田,乔装中国人在广州读书,别人看不出,翠环看出但不说破,和田替日人搜集军事资料,她一一看在眼中。其时中日战争已进行一年,广东风声鹤唳,但主政的余将军用铁腕手段控制消息,动辄以造谣惑众罪名枪毙造谣者,十二月初,翠环告诉我,日军将于月中攻粤,我得讯时已经过了截稿时间,便自作主张,越过总编辑将消息放在首页头条新闻刊出。余将军见报大怒,认为是汉奸妖言惑众,将我拘捕,说我是受日方指使,摇动民心,将我严刑拷打,问我是否翠环提供的消息,我挨刑不过,煳裡煳塗点了头,军方拘捕翠环,将她枪毙。本来我也不免一死,但报社社长与余将军有交情,多方说情後把我释放,但不准在广州居留,把我驱逐到澳门。结果,日军果然十二月中攻粤,可是,广州市和大沙头紫洞艇已成灰烬,你就在那场大轰炸中丧命。翠环和我的冤屈真相大白,但人都死了,舆论哗然,余将军向大众道歉,一声道歉于事何补?从此,我不再进报馆,在澳门只卖文章养命。我易名冯孝文,灵犀,请你不要向人说破,我希望永远无人知晓,今晚,我向你证实原名,请你替我保守秘密,翠环一命,由我毁了,你提起她的名,使我难过极了。"

灵犀无限歉意说:"对不起,我触动了你的痛疤,使你难过,我到厨房拿宵夜让你消消气。"说罢,起身走进厨房。

吃过鸡粥,冯孝文起身告辞,灵犀执手相送,附耳说:"对不起,我是琵琶仔,现在替不了翠环姐,不过,希望上天见怜,让我将来有机会代替她。"

"灵犀,请你不要再有这类打算,以你的资质,很快就会成为红阿姑,我写稿维生,一百年也蓄不够钱替你赎身,请你不要为我而耽误青春。"

灵犀顿一顿足说:"唔制呀,前世已追不到你,今世有幸重逢,可能是上天撮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有你的地址,我会写信约你,打水围的钱,我会代付,请你不要规避我。"

日子悠然过去,一年两年又三年,灵犀这位新紥琵琶仔年轻艺高崭露头角,亦变得亭亭玉立,在福隆新街走红,枱腳很旺,欢喜她的客人越来越多,替翡翠寨吸来好多生意。一些富商巨贾轮流替她执寨厅,有一次,伍旺预约冯孝文到翡翠寨打水围,但灵犀在南环一家酒楼应付酒席,还未归寨,二人就在灵犀香闺中喝酒谈文。忽然,伍旺停杯不饮,定睛看着冯孝文良久,正容说:"孝文,作为朋友,我自问对你不薄,你为何对我瞒着你的真姓名?你是否不当我是你的好友?"

冯孝文楞了一楞:"当年在大沙头筵席上,我们可能有过同席之雅,广州事变後我消沉十年才重新贩文,筵席上,我对你仍留印象,但你到澳门财雄势大,已认不出我来,我当年是阶下死囚,亲友视我如瘟神,我如果与你叙旧,说不定你以为我向你打秋风,故此隐而不说破,并非有意隐瞒啊。"

伍旺恍然大悟说:"你当年与翠环相好,她的日本客人和田向我说,你是他的情敌,记得你当年名为马伏枥,我才想起来。好了,往事如烟,过去就算,不过,我看了你在报章发表的军事消息,把事业由广州转移到澳门,才有今天的局面,真要谢谢你和翠环呢。现在灵犀对我说,她倾心于你,立定心意要做你的归家娘, 可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带她埋街,前天她向我诉苦,要我劝喻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片痴心,你未免有点矫情。"

冯孝文喟然嘆道:"俗语有云:閑花只好閑中看,折到家中便不香。如今她珠围翠绕,嫁我一介寒儒,何能甘于葵藿,即使抛去翠环恩义不算,要她荆钗裙布吃苦,我也未免有愧于心。将来落得中道分离,又会在我心中刻上一刀……"

说到这裡,一条人影忽然闪进房来:"谁会在你心中刻上一刀,你当我是甚么人呢?我会做翻猪仔(妓女嫁人後復出为妓)吗?"

"原来你早已席散回寨,你在外面听我们谈话,听了有多久?"伍旺说:"你这个古惑女。"

"我一点都不古惑,我对马生是桄榔树,只有一条心。"她气喘连连坐下说:"如今能否如愿,要求拜女娲娘娘了。"

伍冯二人惊奇问道:"何出此言?"

灵犀愀然说:"我刚才从医院回来,因为我妈六姑肾功能衰竭,需要换肾,躺在病床,等候有人捐赠肾脏,但最近她病况急转直下,恐怕等不及了,我说从我身上捐一个。她不肯接受,说琵琶仔将来梳栊之夕,客人见你肚皮割得花花碌碌,有所嫌弃,岂非累你一世?我说谁嫌我就不嫁他,刚刚我们才为此吵架。"

伍旺嘆一口气说:"灵犀,你真是个好女儿,六姑厚福,有你为女。"

冯孝文见灵犀疲惫不堪,与伍旺起身告辞,灵犀相送下楼,对他说:"明天有空陪我到医院开刀好不好?"冯孝文答应了。

次日,冯孝文摒挡杂务,一早陪灵犀到医院,见六姑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向灵犀说:"阿女,你不用开刀,我自知无法拖下去。"

灵犀垂泪说:"妈,你待我恩重如山,我决定剖腹捐肾,女儿嫁的是顶天立地的男人马伏枥,他一定不会嫌我肚皮不美观,你放心好了。"

冯孝文诚恳地说:"灵犀对我痴心一片,我决定娶她为妻,我娶的是她的心,决不在乎她的肚皮,只是,我一时拿不出她的身价钱,请你寛限几时,待我去扑水还你。"

六姑摇摇手说:"马少爷,你不用扑水,我有个孝心的女儿已心满意足,还要身价钱幹甚么?此次换肾生死难料,万一失败,烦阿女替我把翡翠寨结束,卖掉家具,遣散众人,阿女除服後堂堂正正嫁给你,我也瞑目了。"

护士们催促灵犀更衣,她匆匆沐浴更衣,在轮床上执着他手说:"伏枥,我前生锺情于你,今世一定要嫁你,矢志不移,即使手术失败,到了鬼门关,我也会跑回来找你……你在手术室外,等我……"

话还没有说完,麻醉师已把药针扎在灵犀臂上。冯孝文遥遥目送她的轮车被推进手术室,在室外痴痴地等候。

六个小时後,医生终于出来,喜形于色说:"好了,手术成功,一切顺利,她目前在深切治疗室……"尚未说完,另一个护士跑出来说:"老太太刚上手术台就心脏病发,我们抢救不及,已经离世了。"

冯孝文仰天长嘆:"灵犀啊,你这一刀,算是白挨了。"

白挨?十五天後,灵犀伤口已基本康復,冯孝文接她出院,她说:"我的肾脏,虽然救不了阿妈,但等待换肾的人很多,我总算能替澳门人作出一点贡献,并没有白喝阿婆井水。"

灵犀出院後遵照六姑遗愿,把翡翠寨结束,所有姊妹的卖身契约,一律无偿退回。三个月後,灵犀服孝已届,伍旺出资替二人办理婚事。

获得自由身的翡翠寨姊妹和佣妇一起到新居喝喜酒,伍旺亲自登门道贺,礼物是一张新居的屋契和一幅中堂。上面是书法画家高剑父用茅龙笔写的三个草书:再生草;下面是八个小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灵犀见字,禁不住泪如雨下。

"好了,好了,大好日子,不要流泪了,我们不做电灯胆,大家饮饱食醉,赶紧撤退,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要延误灵犀的再生缘了。"

红烛烨烨,新房中一片猩红,冯孝文和灵犀喝过合卺酒,他用纸扇挑开坐在床沿的灵犀的红头盖,新人如玉,嫣然一笑:"上天见怜,我终于可以嫁到朝思暮想的马伏枥了。"

冯孝文温情无限,抱她入怀:"灵犀,你痴心一片,使我好感动,我不能辜负你。"

灵犀躲进他怀中,依偎着他,嗲声说:"我不止今生嫁你,如有来生,我还是要嫁你。"

松山上一弯眉月透过窗纱,照出一对新人的影子。

小说 | 澳门日报 | 2020-12-18